她被重新迎接到了长生殿中,算算时间,距离上次离开,不过一轮太阳落下又升起,不到十三个时辰。
长生殿内的衣裳和热水都已备好。
姜姮简简单单将身子清洗干净,就坐在正殿,安静等人。
当看到来人是崔霖时,姜姮便清楚,这一次的宫变,是姜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恭喜。”姜姮对他说。
崔家站对了队,按功行赏,又是百年的富贵。
崔霖抿着唇,没有笑,“姜姮……”
姜姮平视他,一头乌黑的发披在身后,并无装饰。
崔霖轻声:“朱北死了。”
姜姮:“嗯。”
“仵作来看过,该是中于流箭,但很快由根据现场发现,他死后,又被拖拽出不少的距离。是你做的吗?”
姜姮承认,还是简单的一个“嗯”字。
崔霖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要如此做?
不解的,不止是崔霖、仵作,还有一堆对昭华长公主并无好感的臣子、将军。
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答案的——姜濬。
但人人都知道,他身子不好。
又在这非常之时,出于各自的私心,都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为什么呢……”姜姮喃喃般,忽而又笑,“没什么原因。”
就当她,一时兴起。
崔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姜姮垂下头,云淡风轻问:“你来见我,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
崔霖缓缓点头,声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倦:“万俟洛亚带着他的族人投降了。”
无论如何,在名义上,万俟洛亚都是玄裳军的首领,他决定投降,这天下就能迎来太平。
至于之后,如何叫各地起兵的藩王鸣鼓收兵?
这份“太平”能维系多久?掺杂了多少的虚假?
无人说得清楚。
“噢……好消息。”姜姮嘴角扬起了一点很淡的笑意。
“不算完全的好消息。”崔霖却摇了摇头,他抬眼,直直看着姜姮的眼睛,“玄裳军大半的人,已经溃逃,许多大小将领,也已伏诛……却有一人,我们寻不到他的踪影。”
姜姮心思一动。
崔霖已说出那人的名字:“辛之聿。”
偏偏是辛之聿。
若是旁人,逃了也就逃了,可辛之聿……他的半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那是阎王的刀,煎尸的炉,多少人被裹挟着上去,连个全尸都未留下来,但他活了下来。
还要继续活下去。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谁都不会怀疑他的本事。
正因如此,才更叫人忌惮。
“你们要做什么?”姜姮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不敢轻易信。
崔霖说得有几分晦涩,“姜姮,你该知道,只要辛之聿在,这大周的天下,就难以真正得到一个安定。”
姜姮不会被他这样的话哄骗去,立刻反驳:“这天下的乱,当真是因他吗?崔霖,你也曾读过史书。”
在大周这一篇章中,辛之聿注定成为一名乱臣贼子了。
但往前看,百年前,千年前,这绵延黄土地上,何曾停歇过战火?
那时,这天下,哪来的辛之聿?
也无姜姮、姜濬。
是另一群人的名字。
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无论生前成败得失,此时,早已化作黄土一捧。
同那些,被寥寥几笔记过,没有名字留下的“百姓”一道。
姜姮低垂眼眸看着自己的手,张开又合拢,不知何时,她的手上也生出了茧子。
可这双手,和那些真正辛劳过的手,还是不一样的。
在为那位不知名的小媳妇接生的时候,她观察过。
她问:“你们计划如何?”
崔霖意外于她突然的问话。
来不及,也不想深究,明明姜姮早不是当初大权在握的昭华长公主了,可在她面前,崔霖始终怕她。
怕姜姮发疯。
崔霖如实回答。
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个计划,许多人都叫好了。
人人都知道辛之聿对姜姮的看重。
那就传消息出去。
让他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长生殿。
不怕辛之聿不来。
不动一兵一卒,不耗一枪一箭,就能解决一个心头大患。
果然是一个好计划。
“如何传的?”姜姮抚着额。
崔霖一怔,后知后觉地答:“自然是老一套。”
说她危在旦夕,被严刑拷打,可怜兮兮。
“蠢货。”姜姮吐出淡淡两个字,扯出一个笑,“既要引他上钩,那自然该说,我同姜濬郎情妾意,夜夜笙歌,潇洒风流。”
如此一来,才是真的往辛之聿心窝上戳。
崔霖又一愣,温吞地说:“有人提议过。”
“谁?”姜姮意外。
“姜濬。”
只是,旁人都觉得不靠谱,也不敢赌。
才
一时安静。
“所以,这个计划,是他想出来的。”
姜姮平常口吻,平常神色,平常地问话。
换作旁人,该是看不出她此刻的异样的。
可崔霖,是一个花花公子。
他能成为长安城内一流的花花公子,不单单是仗着有优越家世和俊秀皮囊,更因那身子里头藏着一颗极其细腻的七窍玲珑心。
或许在运筹帷幄中,略逊一筹。
可在体贴女子一事上,却无往不胜。
没有人,甘愿被当做诱饵。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被妥善珍藏。
“嗯。”崔霖轻轻应,又劝:“他亦有不忍之心。”
姜姮答:“好。”
她不会闹,也没有资格闹。
换她坐在姜濬这位置上,也会做出同他一样的决定。
只是……一瞬间的寒心。
一瞬而已。
姜姮不会露出一丝一毫。
她又安安稳稳的在长生殿住了下去。
仿佛无论这当家做主的人是谁,她的日子都不会改变,一样的吃着珍馐,穿着华服,没心没肺。
朝夕之间。
这外头的风云也渐渐平定。
每日为姜姮送着餐食的小宫女说,昨日,崇德殿召开了群臣大会。
朝会上,姜钺出现,传位给了姜濬。
今时今日,传位的诏书,该通知了天下各地。
登基大典被安排在了三日后。
实在赶,但不得不赶。
前头那伙儿乱臣贼子,把持朝纲近一年,如今朝中上下许多事,许多人,都乱着,百废待兴,急需一位新皇来引导,重建一切。
“小姐,您也该出去转转,现下宫中可热闹了呢,各地的王爷都进长安城了,还有那位女侯爷,听说,她也是当初那位纪太后所生的,是我们陛下的亲姐姐呢……只不过这话不能乱说,毕竟是秘闻。”
小宫女是生面孔,刚入宫没多久的,不知姜姮过往,只叫她小姐。
她一边收拾着长生殿,一边念念有词,上至朝政大事,下至宫人之间的斗嘴心眼,都一一说出口,自说自话就能说得生动有趣,也无需姜姮作出回复。
反正这位漂亮又贵气,无名无姓的主子,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
姜姮在软榻上翻过一个身,也很好奇,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活泼性子,一个人都能说上半天。
“那位青阳侯看上去年纪轻轻的,没想到也结婚生子了……那位小世子……”
“小世子?”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那小宫女吓得立即睁大了眼,又黑又大的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是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是我问的。”姜姮轻声道,扬起手,将身边的一个桃子递过去,“哪来的小世子?”
小宫女放下手中的湿帕子,期期艾艾地凑上前,接过了这桃子。
“我不是哑巴,吓着你了?”姜姮轻笑。
小宫女拨浪鼓似的摇头又点头,过了片刻,才将所知晓的一切,都老老实实说出了口。
纪含笑带着小太子进了长安城。
姜姮思索着,面上不显。
那小宫女又
扯着她说了好多话。
是一些简单的事。
姜姮很耐心地一一答过。
这青春美好,算不得一个好宫女的好姑娘,就这样,轻易觉得姜姮是一个好人了。
其实,一开始便觉得她好,只现在,觉得她更好了。
直接就问:“小姐……先前为什么不说话呢?”
“口干舌燥,不想说。”姜姮随意答。
小宫女倒了一杯水,诚恳献上。
姜姮拿过茶盏,徐徐呷了几口。
那小宫女还有满腔的话想问,比如,她是什么人,和那位也很貌美的皇帝陛下是什么关系?
她想着,也打算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