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餐露宿时,尚且看不出一二。
暂且安稳后,才可知这“精”和“全”到底是何意味。
距今入县不足两日,这件屋子里外已焕然一新,熏香清雅,珠帘轻响,恍若又是一处长生殿。
孙玮在屏风三步外站定:“臣孙玮,见过殿下。”
“嗯……”屏风上有隐隐绰绰的一道影,宛若一笔不轻不重的山水,那道声音却是轻而俏,透着俗世懒意,“郎中令有何事?”
“臣有事二。”孙玮正声道,“事关殿下,不得不说。”
“……嗯,尽快吧。”
“其一,与青阳观有关,自五年前……”
弃婴一案中的疑点重重,但所得线索亦不少,孙玮正想详说,却被打断。
姜姮道:“此事来龙去脉,细枝末节,郎中令皆已明述。”
言下之意,便是懒得再听他重述。
孙玮一顿,鞠躬:“殿下心怀百姓。”
青阳县百姓多年常受丧女之苦,此事毋庸置疑。
无论是县令想借题发挥,还是公主一时兴起,只要此事再提,对青阳县百姓而言,都是好事。
她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其二呢?”
“其二……”孙玮抬眼。
“敢问殿下,辛砚何在?”他问得直接。
那道声音变得缓而徐,“关心本宫的闺房之趣,这不在郎中令的职责之中吧?”
孙玮又问:“重伤张浮,是否为殿下旨意?”
宫中人人猜测,是张浮惹怒了公主,才遭此横祸。
孙玮原本只是半信半疑,在见到辛之聿后,就成了九分疑一分猜测。
“这可是污蔑。”姜姮娓娓道来般,“张郎中是被贼匪所伤,又与本宫何干?不知他如何了……真叫本宫挂心。”
听闻此言,孙玮心中最后一分猜测也不见了。
他笃定,是辛之聿动手,伤了张浮。
“殿下可知辛砚来历?”
“自然。”姜姮似有些倦了。
“那殿下,是要包庇他吗?”
孙玮抬起眼,目光如刃,似乎能割了这缂丝所织的屏风,直直劈向那高坐榻上的姜姮。
他一字一句说道,“当年之辛家军于大周而言,正如洪水猛兽。若辛砚得势,辛家军必有卷土重来一日。”
“哦……“本宫知晓。”
她仍是漫不经心。
孙玮闭眼,声渐响:“那殿下可知?辛之聿曾屠一村?”
“小河村有百姓九十六户。”
“这九十六户的百姓,皆死于辛之聿剑下。”
小河村这三个字,只在结案的卷宗上一笔带过。
整理卷宗的侍郎文采出众,用“白骨百户,血流千里”就道出小河村的结局,而剩下的起承转却未被记录。
因这村子太小了,比不上张家显赫,也抵不过后来讨伐声音之巨。
无人关心,却也能做一根稻草,直到压垮辛家。
但总有人,一直在意着,正如孙玮。
他一闭眼,就能想起小河村,再一睁眼,那血色残影也还留着。
“臣所言,字字属实。”
那道屏风上的影,如秋风中的枯树枝桠,摇曳了一瞬。
紧接着,有微不可闻的一声响传来,像是什么物件被撞落在地。
孙玮过了片刻,才听到了姜姮的回复:“按郎中令心意,本宫是该杀了他?”
孙玮垂头,掩住眸中深思:“是杀是囚,应循殿下旨令。”
“臣说此事,不为其他,只想让殿下明知,辛砚此人野性难驯,请殿下勿要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这个词,用得极好。
对于那斗场而言,这辛之聿也是一虎,有虎的凶性和野性,否则,凭什么让他和真虎斗?
只“为患”二字……
姜姮思索,觉得不真。
辛之聿若是有这本事,第一个死的,该是孙玮。
而不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人。
毕竟,他要杀人不眨眼,第一个该杀的,该是这与他有着新仇旧恨的人。。
圆月高挂,暗云遮蔽。
一方月光,透过敞开的门,照在木制的地面上,泛着微凉的光。
随着孙玮离去,这门合上,光又被拦在屋外。
姜姮细细回想着,忽而觉得有趣。
当初令娘劝她时,可是直接说了,要除了这个魅惑主上的妖孽。
怎么到了这位杀过人、见过血,公正无私的郎中令面前,一条罪奴的命,却留了回转余地呢?
或杀或囚……
一个要命,一个不要命。
“阿辛?你觉得,哪个好?”姜姮笑着往旁一望。
一段红缎将少年紧紧缠住,许是缠得太急、太生疏,这半指粗的红缎就歪七扭八、重重叠叠地横在了少年身躯上,封住了他的唇和眼。
一扇屏风遮住了榻,孙玮看不见,自然也不知辛之聿被她留在屋内。
姜姮目光细细扫了一圈,结还未找到,她先看到了那夹在中央又崩裂的一节红锻。
这红锻是老蚕丝所织,是极韧的,长生殿内小宫人常拿来作施钩之戏用。
刚才孙玮进来后,辛之聿就挣扎不断,还真被他弄断了一截缎子。
“真是怪力,下次改试试别的料子,好叫你老实些。”她嗔了一声,又继续解绳。
胡乱绑了一通的红锻,被胡乱一通地解着,又胡乱一通地缠了姜姮半身子。
她有些躁,也有些烦,想唤宫人拿把剪子来,直接剪断作罢。
刚抬起头,却见到辛之聿那双漂亮的眸子。
里头酝着平静的戾气,像大雨将至前的夜,这本是有几分骇人意味的,可双唇被缎子磨红了、肿了。
看上去,就像是……委屈了。
姜姮惊呼,凑过身去,认真望着他的双眼:“怎么了?”
果然,辛之聿的眼角也带着点点晕开的红。
他这人,一旦情绪激动,就不爱动嘴说话,但眼睛会讲。
他在气。
气得恨不得拔剑杀人。
但不能,所以只能生气。
香炉在方才时,被他碰倒在地。
香料溢出,死灰复燃。
香气渐渐浓郁、甜腻。
姜姮笑着安抚:“那孙玮与你有仇,他胡言乱语一通,本宫自然不会听。”
辛之聿问,“那殿下想听什么?”
孙玮所言,有理有据,事事可查,他辩无可辩,也不愿辩。
可说出口的声音在发抖,气得发抖,可还在极力掩饰,极力伪饰平静。
“我想听的?不是本宫问,而是你说的。只要是你说的,本宫都愿意听。”
姜姮笑意不减,说出口的话,也像一段绸,弯来绕去,就要将他紧紧缠起、困住。
有呜咽般的微弱声响起,像困兽之挣。
辛之聿闭上了眼。
姜姮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红锻缠住了二人。
松松的,密密的,实实在在的。
第20章 叛徒在辛小将军面前,求饶、诉苦、痛……
为寻医问药而离宫半旬后,姜姮终于到了青阳观入口处。
入观的古道陡且峭,远远望去,是笔直垂下的一条石青色的腰带。
姜姮亲至古道入口处时,县令在此处已等候良久,身后还跟着浩浩汤汤的百姓。
睡眼惺忪的姜姮从轿辇走出时,见到的便是无数双好奇的眼眸。
老的少的,人人都拖家带口来了,这阵仗,比那日在县衙前时还要大。
人群自行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道路尽头与入观的山间古道相连。
那老县令一语不发,鞠躬谦卑模样。
她坦然受礼,恰好踏上石阶时,身后传来老县令的声音。
“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姜姮并未搭理。
是言悦提醒了她:“殿下。”
姜姮转身回望。
却见县令身后,百姓跪了一地。
他们不懂不可直视贵人的礼仪,大多数都仰头望她。
那一双双眼中,好奇之外,更多是希翼。
她问:“这些人,何时来的?”
言悦答:“听说,昨日傍晚就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等候。”
山间夜寒,有不少百姓将家里的被子搬了出来,再从扯来田里秸秆扑在地上。
不大的空地拥挤且杂乱。
老县令高声重申:“祝殿下一路顺风……”
百姓学舌。
“殿下一路顺风……”
又有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公主殿下……”
阶下呼声阵阵。
清晨的日光倾斜而下,恰好拂照姜姮,只见曳地红裳上有粼粼金光,肌如映雪,秀眉却蹙。
是有隐约不满。
言悦察言观色,不敢冒然出声。
孙炜整装待发,指挥年轻强壮的卫兵有条不紊地将物件运上山去。
一切井然有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