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妾所言非虚啊。”王美人所要求期盼的,显然不止是换一间屋子而已,可姜姮却没有耐心,听她继续言说。
可长安城两宫之中,除了姜姮,还有谁愿意,且有这身份地位,能与殷氏一族你来我往地针锋相对呢?
王美人颓败地跌倒在地上,身边宫人连忙去搀扶她,唯恐肚子里的小皇子被伤到,声中满是关切。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后,四处张望,想再找姜姮一表真心,却寻不到她的身影了。
另一边,姜姮回到了寝屋内。
行宫狭小的寝屋只有简单的摆设,自然比不上长生殿,也有好处,比如藏不了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孔令娘正在此处等她,身上是褴褛布衣,枯发如干草,面上有血污混着风尘,毫无往日体面和优雅,只双眸灼灼如旧。
姜姮见她如此模样,不经诧异。
建章宫出事后,孔令娘便以公主长史的身份重回了长生殿内,为防她再次被害,围猎巡游前,姜姮亲点,让她随行。
却被孔令娘拒绝,她说,要留宫中,继续查探姜钺一事。
姜姮不强求,只嘱咐她,势必要小心谨慎。
如今一看,也是勉强做到了保全自身。
孔令娘无意申诉一路被追杀,一路逃亡的艰辛,她垂眼,跪身,见礼。
再抬起眼时,所言的便是真相:“殿下……”
“买通宫人造谣生事,谋杀长乐宫女官苏氏,欲意毒害太子……此些事,皆是一人所为。”
孔令娘心中惊惧未歇,声音因怒气而发颤,但她还是坚决笃定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今柔妃娘娘,婼柳。”
连珠关上了门窗,往二人所在处走来时,恰好听闻此言。
她面不改色,轻声说道:“殿下,方才您所见那位王美人,近日与柔妃娘娘走得极尽,此次围猎出巡,二人便同住一殿之内。”
“而颠倒黑白,借刀杀人,又是柔妃常用的手段,看来此次,她是想拿王美人及其腹中孩子作为诱饵。”
姜姮垂眸不语。
孔令娘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事,奴未曾禀报过。”
“当初娘娘中毒身亡一事,与其亦是脱不了干系。”
纪皇后之死,始终是秘辛。
连珠面含忧色地望了一眼,福身,寻了个显而易见的借口退下,留下屋内孔令娘与姜姮二人。
“就前些日子,柔妃就此事,也寻过我。她找来了当年混入椒房殿内伺候阿娘的医师,那医师却说,是殷氏一族背后指使。”
姜姮淡淡道,“如今看来,那医师也早已被她收买。”
孔令娘初次听闻此事,见旧主之事亦被拿来利用,心如刀割又怒火中烧。
勉强冷静,再叙前事:“殿下应知晓,婼柳为陛下妃嫔前,曾是娘娘身边侍奉宫人。后来,虽说她被陛下所幸,但娘娘从未因此嫉恨她,依旧视她为姐妹,同意她继续留在椒房殿内。”
“那时,孝文太后把持两宫已久,又与娘娘已日渐疏远,纪家上下皆提议再送家中年轻女儿入宫为妃为后。”
“娘娘深知于此,更加不敢轻信于人。凡事入口的药物,贴身的衣物都由我等这些自幼长在娘娘身边的,亲近之人准备,我等也未假手于人。”
孔令娘深深闭上了眼,脖上起了条条青筋,“唯一可恨之处,便是我等亦轻信了婼柳,信她是有无奈,信她仍然忠于娘娘。”
因此在疲累之时,同意了让她来煎药。
因此纪皇后死在了椒房殿中,死在了她们的疏忽里。
她们曾经的同伴杀了她们最敬爱的娘娘,哪怕她们曾一起发誓,宁愿终身不嫁人,一辈子留在这无趣的深宫中,也要陪着娘娘一生一世。
孔令娘不想信,却不得不信,只能说服自己,权欲扭曲人心,那人是皇帝宠妃婼柳,而不是她们认识的,名为柳的少女。
她也想过将此事告知皇帝,为娘娘报仇雪恨后,再随娘娘而去。
可随之遇了宫变,见了满宫道的尸体,听了皇帝对纪家的讨伐,她也失了勇气,只敢将此事藏在心底十余年,在今日再说出口
。
面前的女孩,有着和娘娘相似的眉眼。
这是娘娘的孩子……
娘娘临终前唯一的叮嘱,并不是让她们为她报仇雪恨,而是,照料公主和太子,无需将此事告知二人,切勿让孩子被仇恨蒙蔽双目。
但她还是食言了,未能实现娘娘的遗愿。
孔令娘深深磕下了头,再起身时,额上有了豁口,血顺着眼鼻,淌在嘴边,自下巴处滴落,落到了胸前的衣物上。
像是心脏被射中,漫出了一朵血花。
姜姮注视着她,眉眼平静如常。
她道:“我知道啊。”
平淡口吻,简单四字,孔令娘如坠深渊。
“什么……”
她没有听清般,下意识追问了一声。
“令姑,我知道此事的。”姜姮很耐心的模样。
孔令娘后知后觉想起,眼前的少女也是皇帝的孩子。
她身上,留着和皇帝同样的,冰冷无情的血液。
第60章 风雨(剧情六)如此紧张而关键的时刻……
怕孔令娘不信般,姜姮再次重复:“令姑,我知晓此事。”
像是思索,也像是在认真回忆,眉间微微蹙起,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童稚,“阿娘去世那夜,我和阿蛮都在椒房殿内的。”
强调,“是真的。”
纪皇后病重后,为人子女的姜姮和姜钺时时会去椒房殿中侍疾。
说是侍疾,可又有谁,敢让这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贵人亲自动手呢?不在病榻前的一亩三分地捣乱,就是谢天谢地。
眼见不用做功课,也无人约束,姜姮是好动的年纪,还未见过生离死别,天生不是体贴人的性子,长了几岁,只知吃食是否甘甜,衣着是否独一无二,自然而然起了玩乐的心思。
阿蛮虽贵为太子,却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傻乐着跟着阿姐。
且说,纪皇后也愿意见他们自在欢笑,而不是哭丧着脸,便纵着他们满椒房殿的玩闹。
这样一来,二人更是撒开了腿,今日窜到后殿仓库里翻箱倒柜,明日跑到榻边,你一言我一语的给阿娘讲笑话。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
谁也不知娘娘的病何时能好,有一些欢声笑语在耳边,总比天天念着病和死,要好上许多。
久而久之,宫人们也不劝了,只一心一意照料着床榻上的病娘娘,就忘记了满地乱跑的小贵人。
所以那一夜,所有人都以为,姜姮回到了未央宫,姜钺安睡在建章宫。
事实上,椒房殿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时,两个不大的孩子,正一前一后拥抱着彼此,他们轻而易举就藏身在高大衣柜中,见证着这一无风无雨的夜晚。
阿蛮被吓到,想要唤人,可嘴巴先一步被姜姮捂住。
姜姮双目睁得很大,她能看见躺在床榻上的阿娘。
阿蛮伸出一双小手,捧着她的脸颊。
二人一道,紧紧盯着那道合不拢的门缝。
隔着那道半指宽的缝,他们看见了柳姐姐——她实在好认,她的衣着和所有宫人、女官都不同,况且一块薄薄木板而已,挡不住汤匙触碰到碗底的敲击声和女人呜呜的抽噎声。
“当时,阿蛮应该是被吓着了,我怕他哭闹起来惊动了人,于是等柔妃离开后,我们也溜出去了。”
姜姮托着腮,目光幽幽着,“如今想来,阿娘就是在那时,被她毒杀了。”
“太可惜了……若是我们耐住性子,再等一会儿,胆子再大一些,说不定就能看见阿娘最后一面。”
她说着可惜。
孔令娘却听不进去了。
“殿下可知,她对你,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利用?”
“知道。”
“殿下是否一直清楚,太子殿下一事,是由柔妃亲手所为?”
“也不算一直。”姜姮认真作答,“本宫也是在听闻令姑被暗杀后,才知晓此事的。毕竟如今后宫之中,是皇后与柔妃并驾齐驱,不是皇后,就只能是柔妃了。”
“殿下,你可曾想过,为娘娘报仇雪恨?”
孔令娘面上还是平静的模样,声音却有咄咄逼人的意味,双眼发红发狠。
“当然。”姜姮瞥她一眼,很是斩钉截铁地答,眸中是理所当然的亮光。
“那为何……”孔令娘深吸一口气,希望以平心静气的口吻和她交谈。
姜姮似乎察觉了她的心意,未等孔令娘问话,先一步反问道:“令姑,那么你呢?为何时至今日,你才肯将此事告知本宫呢?”
认为这个问题很有趣般,姜姮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一双如水洗过的眸子轻飘飘望向了她。
孔令娘抬起头,微微张开着唇,她未能回答这个问题,脖颈深深垂下。
二人都一样,都选择了隐瞒真相,看她一步步高升成为了柔妃,又害了姜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