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也在洗手,只是轻轻地说,“时雨时雨,就像你的名字,是一时的雨,都会过去的。”
现如今,她可以坦然问自己,都过去了吗?
夏清晚把手洗干净,抬头看镜子。
眼眶是红的。
「都过去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想的是,刚刚为什么没有好好看清他,隐约觉得他好像有点胡茬,有点疲惫。
应该再仔细看一看的,为什么没有好好看清?
也许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了,可是万一碰面,他还是如老熟人或者旧友一样,坦然地像今天一样地,跟她讲话,那该怎么办呢?
她无法保证自己每一次都能綳住。
尤其是,他调回上京来,也意味着他应该马上要谈婚论嫁了,以后他旁边站着新人,言笑晏晏,如旧友一般跟她打招呼,介绍她们认识,她要怎么做表情呢?
也许她也用不着面对。
早在上学期,她已经跟导师商量过,今年暑假要放下所有的活儿,去内罗毕待四个月,考取PPL。
他在上京晋升娶妻,她则依旧走她自己原定的路。
内罗毕。
那里有广袤的大地,野性的动物,天高云阔,一个没有围墙的世界,她不会记得一个平平无奇的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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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份,和导师交接完所有项目。
办完了所有手续,启程前往内罗毕之前,打包行李准备寄出的时候,夏清晚接到了林向榆的电话。
一接通,林向榆就道,“清晚。”
她的声线有点不同寻常,夏清晚有点疑惑,“嗯?怎么了?”
“我听说,叶先生要结婚了。”
夏清晚脑子里嗡得一声。
只感受到一阵杂音,扰得身心五内电流俱是一片茫然若失的痛和乱。
在这紊乱中,林向榆的话音还在继续,像断断续续的画外音,“他叔叔他爸爸给他选看了好几个,已经选定了,好像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过好一会儿。
那噪声之后,心里只有钝痛的残余,像是在未痊愈的旧伤口上又划了一道,血液虽新鲜,可到底是旧伤了,她心里没太大波澜,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惯性,平静而安然。
夏清晚说,“……恭喜他。”
也许,所有的眼泪都在那一晚在时小雨的肩上流完了。
持续的绝望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益处,所以,她也不应该再哭再继续崩溃。
夏清晚继续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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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国家城市学习新的知识,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落地内罗毕,在westlands的酒店办理入住,去早先联系好的飞行俱乐部报道,经过医疗检查、语言能力测试等一系列流程,办理考取PPL的手续,一切尘埃落定。
安全起见,晚上她不出门。
通过酒店的落地窗,能够看到184m高的GTC办公楼,肯尼亚第二高楼,由中国某公司投资开发。
即使是隔着距离,能在视野内看到祖国的工业产物,也让人觉得亲切。
每日都在忙碌和新鲜中渡过,夏清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期待感,在学习驾驶小型飞机的理论知识时,她就在心里一遍一遍模拟独自驾驶飞机的状况。
那本英文原版的《夜航西飞》,她不知道读了多少遍。
独自驾驶小型飞机,救援、夜航、迫降、盘旋、追寻动物的迁徙……
视野中只有远阔的天与地。
如此振奋而激昂,夏清晚像是重新抓回了人生的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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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夏清晚起床吃过早饭后,乘电梯下楼前去飞行俱乐部。
在酒店大堂,擦身而过一群中国人,个个西装套裙,胸口别着徽章,边走边聊。
她记得那个徽章的式样。
当初,在叶园客厅里,她曾不经意间翻到他集团内部发行的刊物,其上有叶裴修双手撑着台面,在主席台上发言的新闻照,那时,他领口就别着这样一枚徽章。
也不奇怪,他们集团在这里有分部,人员业务往来属实寻常。
不应也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晴空万里。
夏清晚在酒店门口等车,这时候有辆商务车驶来,在她不远处停下。
车门被四下里推开,下来几个人。
夏清晚往旁边让了让,这时候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夏小姐。”
抬起头,刚从商务车上下来的王敬梓笑着跟她打招呼。
异乡逢旧友,夏清晚很惊喜,“王先生,好巧,您来出差吗?”
“不是,”王敬梓笑笑地,“年初我就调到这边来了,现在在内罗毕分部工作。”
时间紧张,来不及多叙旧,自己叫的车已经来了,夏清晚打开车门,回头对王敬梓道,“我要赶去俱乐部,今天有飞行课,咱们改天再聊?”
“好好,你忙,改天见。正巧我也住这家酒店,见面也方便。”
坐到车上,夏清晚清空脑子,专注地把注意力凝聚在即将进行的课堂上。
今天是理论课之后的一节体验课。
她要在飞行教练的指导下,观摩学习驾驶小型飞机的基本操作。
来到飞行俱乐部,和教练汇合,跟随教练离开室内,来到俱乐部专用的小型飞机训练场地。
教练最后为她讲解了一遍飞机上的注意要领。
日光明亮刺眼,一切一览无余,像是把她内心长久潮湿昏暗的角落也一下照亮了。
扶着扶手踏上飞机,在后座坐好。
飞机升空。
她第一次真切地实际感受到《夜航西飞》里所讲的一切。
天与地在眼前展开,广袤无垠。
如此寂静又如此沸腾。
地面的一切都丧失了声响,愈来愈小愈来愈远,只有小型飞机的轰鸣。
轰鸣直冲天灵盖,占据了所有感官,带来一种毁灭般的快.感。
夏清晚一颗心扑通扑通,一双眼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太多太多,看不及看不够。一边还要注意着飞行教练的操作和指引,短暂时间内,眼睛和耳朵都接收到了庞大的信息量,她几乎有点过载,肾上腺素飙升。
十几分钟过后。
在一种极度的激动和平静之中,夏清晚完成了她作为学员的第一次飞行。
飞机徐徐下降高度。
地面近了。
更近了。
在小型飞机更亲切的视野里,夏清晚第一次体会到天空和大地的意义——
它们允许任何的翱翔与降落,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承接人类所有的逃离与归来。
降落时,一片轰鸣之中,夏清晚几乎被这最纯粹最原始最野性的体验感动到落泪。
她于激动万分中拥抱这全新的体验。
全副身心感受。
这时候,视野里,小型机场边,却有一个身影。
白衣黑裤戴着墨镜,身后簇拥着一群人。
他正抬头望向她飞机的方向。
在这近乎梦幻的时刻,那身影像是泡影一般,不真切。
像是梦。
真切拥有过,而又早已失却的梦。
也许,人在顶峰体验之时,总会窥见自己年少时最爱的梦。
飞行体验带来的震撼余韵,与那身影映入视野带来的怅然相碰撞,两相抵消,让她在降落滑行的颠簸中,几乎有种打坐参禅的空寂之感。
下了飞机,飞行教练看到夏清晚望的方向,笑着用英文跟她讲,“那是你们中国的集团代表们,听说他们偶尔会来考察。”
大约是在飞行俱乐部有注资。
夏清晚收回视线,跟飞行教练道别,从另一个方向回到飞行俱乐部,拿到自己的物品,打车返回酒店。
她一开始控制着,不想让自己陷入任何紊乱的思绪之中。可遥远的旧梦跟随着她的逃离,出现在内罗毕。
她不可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洗过澡,敷过面膜,夏清晚背倚着洗手台,手抠着边缘,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王敬梓在这里工作,叶裴修偶尔来出差,也非常合理。
但,他这时候不应该在上京忙着筹备婚事吗?
那些琐事交给下属或者家人去办也很正常,毕竟他的公事最大。
来到这里,本是要开启新的生活,怎么还会迎头碰见旧友?
她心里感受很不妙。
翻出抽屉里码好的茶包,给自己冲了一杯,她端着茶杯坐在窗前,望向夜幕里那栋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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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两天,她在酒店遇到过几次叶裴修。
有时候,他在酒店门口车里,车门敞开,他西装革履坐在后座,凝眉听车外的秘书俯身汇报工作;也有时候,他在酒店大堂沙发上,叠腿而坐,膝上搁着笔记本电脑,凝眸看着屏幕打字。
视线相接,叶裴修会礼貌地对她点点头。
她也会对他笑一笑,像熟悉又陌生的旧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