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病情反复不休,口中含含糊糊地嚷嚷起一些胡话来,听着格外骇人。
太医院的医官们束手无策,只好请玉清寺的玄德大师来宫中,为陛下诵经祈福,驱邪除祟。
可是,玄德大师已是耄耋之年,终日隐居深山,修行己身,不问世事,旁人去请他,未必请得来。
李旻既然担了这仁孝的名声,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只能应下这件差事。
从陛下的寝宫出来之后,李旻卸下华服冠冕,沐浴斋戒完毕,亲自驾车前往玉清寺,相邀玄德大师下山。
谁能料到,李旻刚刚走出京郊,便被一队突然冒出来的悍匪拦住了去路。
歹徒二话不说,冲上来便是一顿乱砍乱杀,随行的侍卫们拼死反抗,却无法抵挡,东宫侍从二十余众,尽数殒命,懿德太子李旻也在乱箭丛中,不幸身亡。
“有没有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刺客抓住了吗?”
杜三娘急忙追问,李旻遇刺身亡,京中的格局势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方脸少年张着嘴,黝黑的脸涨成了一张紫茄子,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禾拉住了杜三娘,制止道:“三娘,先别问这么细的,事发突然,他们急着送信过来,未必会知道详情。”
苏禾想了想,看向来人,温声开口。
“京中现在是谁在主事?永宁郡主可好?”
那少年偷偷抹了抹手心里的冷汗,低下头一板一眼地回禀。
“如今,是瑞王殿下在朝中主事,永宁郡主听说是病了,王府老宅闭门不开,已有好多日。”
“……病了?”
苏禾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偏头与杜三娘对视一眼后,心中恍然明白了几分。
姜岐玉所代表的平南王府的势力,就是一块肥肉,太子,瑞王,雍亲王,无人不眼馋她。
结果,陛下突然病危,各方人马,无论就位的还是没有就位的,都只好忙着先抢夺皇位,一时反倒没人顾得上她。
搅和进夺嫡的漩涡里,显然并非明智之举,所以,姜岐玉干脆称病,将王府大门一关,离这场是非远远的。
“雍亲王呢?”
苏禾蓦然想到了藏在无为镇后头的那座大型山庄,这位一贯以安贫乐道,风花雪月的面具示于人前的王爷,此时竟还能坐得住?
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又在等待些什么?
这么想着,苏禾突然一拍桌案,坐直了身子望向杜三娘。
“三娘,立刻遣人去准备软筋散,数量不够的话,巴豆也可以。”
“备齐之后,交给咱们盯梢的人,分批加入山庄的饮用水中,慢慢增加剂量,切记,不要被人太快察觉。”
杜三娘还没有出声,一旁的小方,闻言却是神色一变,猛地抬起头看向苏禾。
“你别慌,我只是不想让这里的一切,成为京中的助力,所以早做筹谋罢了,并不想伤害镇中百姓的性命。”
苏禾淡淡地笑着,温和的眼神看过来,像一阵春风拂面,润物细无声,却又格外令人信服。
呆愣愣的少年不觉脸上一红,挪开了视线,飞快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苏禾的视线没有多做停留,她走到书桌旁,从右手边的木盒里,取出一封书信,想了想,又拆开信封,坐回了桌案上。
杜三娘知道她是要写字,快步走上前来,帮苏禾研墨。
苏禾取了一张普通的信纸,执笔慢落,快速地将前因后果简单地陈述了一遍。
而后,拾起信纸晾了晾墨迹,递给杜三娘,轻声问道:“像吗?”
杜三娘在苏禾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便忍不住抬眸去看她,现在听她这么问,莞尔一笑。
“像,不敢说有十分的相似,只是,若非我亲眼所见,恐怕也要信以为真了。”
苏禾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将鬓发抿到耳后:“事态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能有个七八分相似,就足够了。”
“派个机灵的,尽快送去南乐县,务必亲自交到张县令的手中。”
杜三娘瞧见了信上的内容,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苏禾的用意。
“姑娘放心。”
她接过信封,塞进袖中,拉了一把自己那呆头呆脑的属下,就要转身出去,忽然听见苏禾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地呢喃了一句。
“姑娘说什么?”
杜三娘回头看,苏禾坐在书案前,手指轻轻地点在一本杂记的靛青色封皮。
“没事儿,你们去忙吧。”
承乾二十九年,御史大夫举发瑞王李显谋害兄长,不孝圣上。
懿德太子在前往玉清寺的路途中遇害,经刑部与大理寺核查,盖系瑞王李显所为,人证物证俱在,是非黑白分明。
此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以中书令为首的一众老臣,当庭痛哭,怒叱李显不忠不孝,不友不恭,罔顾人伦,其心可诛。
瑞王府门前更是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丢满了臭鸡蛋和烂菜叶,富丽堂皇的王府,顷刻间便成了臭气熏天的无人问津之地。
大家哭完,骂完之后,终于冷静地坐下来商谈,陛下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如今国政大事无人料理,势必重新推举一个人,代行监国之礼。
懿德太子已经遇害,瑞王李显又不堪大用,李氏宗亲,还剩下谁呢?
固然有一丝微弱的声音,提到了静嫔娘娘所出的八皇子,但到底太过年幼,并没有处理政务的经验。
这点不同的声音,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
于是,几乎是在满朝拥戴,百姓期盼的局面下,“淡泊以明志”雍亲王,终于被众人的呼声推着,走向了文德殿之上,那张金光闪闪的宝座。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言成蹊已经快马加鞭地踏上了返程之路。
“公子,我们还回无为镇吗?”
日夜兼程的赶路,言成蹊苍白的下颚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满脸风霜,唯独一双眼睛,明亮深邃。
他没有说话,随行的几个亲卫,便也纷纷勒住了缰绳,等候他的示下。
“同贺,你回一趟无为镇,告诉她——”
言成蹊突然停住了话头。
远山那边依稀露出微弱的晨光,一圈一圈的光环慢慢漾开,像一团初生的烈火,酝酿着燎原之势,燃烧着可以吞并黑暗的光明。
他已经迟到了许久,不知道那个姑娘有没有惦记着他,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隔壁的大婶还总缠着她,打听他这个不称职的“夫婿”吗?
京中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言成蹊近乎没日没夜地奔波忙碌,他没有时间去想苏禾。
蓦然回首,才发觉,思念就像一弯溪流,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沁人心脾,融入骨血里,再难割舍。
绵绵不绝的爱意萦绕心间,细细密密地疼着,又叫他甘之如饴。
言成蹊轻叹一声,沉沉的情绪融进了夜色里,浓得化不开。
“罢了,她若是问起,你便如实说,若是生气,你便——”
说到这儿,他低声笑了,那笑容里含着苦涩,又盛满让人溺毙其中的温柔。
“便替我多担待吧。”
“告诉她,‘别担心’还有……‘等我’。”
第84章 大结局(四)
入夏以后, 金陵城内的天气很快便热了起来。
皇城大内,东西六宫,各处的殿宇院落之中,全都摆上了冰盆冰釜。
唯独泰安宫例外, 静悄悄的, 空无一人, 憋闷的热气凝结不散,潮湿得能滴下水珠来。
现如今, 没有雍亲王的吩咐, 没有人敢私自往这里来。
一只手慢慢地掀开了分隔内室与明间的赤金色缠丝花幔帐。
昏暗的内室渗透进一丝亮光,沉闷的空气被搅动,苦涩的药味无声地流动开来。
靠着南墙的龙床之上, 骨瘦如柴的九五至尊深深地陷在明黄色的锦被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身上, 令他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
内室没有请脉问诊的太医,甚至连伺候的宫人也无一人。
“皇兄, 臣弟知道您是醒着的。”
有人如鬼魅一般, 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气定神闲地等待了半晌, 适才悠悠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里含着分明的笑意, 就像在逗弄一只垂死挣扎的鸟雀。
龙床上的帝王闭着眼睛,面色青白, 呼吸平稳, 仿佛睡着了似的, 纹丝不动。
站着的那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过了会儿,突然咳嗽了起来,幔帐被人从外头掀开,有人快步走进来端茶送水,抚背顺气。
“呵——”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复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来皇兄倦了,去把安神香点上,别让人搅了陛下的好梦——”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松烟墨,阴郁冰冷。
钻进人的耳朵里,好似被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用没有体温的长尾勒住了脖颈,窒息的恐惧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