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挥开笑得前仰后合的小伙计们,握住刻刀在指尖上打横一圈,桃木刀柄向外,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学徒小李。
“想学吗?”
苏禾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温声开口道。
少年紧紧绷着下颚,用力地点了点头,面上虽然带着羞赧的窘迫之色,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地看向苏禾。
“这道‘白玉牡丹’我练了整整一年。”
“磨刀不误砍柴工,哪里有什么天纵奇才,我只相信天道酬勤。”
说完这两句后,苏禾将刻刀放在了少年的手心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去了后厨。
就快到正午时分了,苏禾想趁着眼下还不忙,把言成蹊的膳食做出来,一会儿秦邝应该就会过来取了。
苏禾照例是按着言成蹊的习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言成蹊应该是不喜欢生姜。
以往苏禾做菜的时候,偶尔会切上一些姜丝去腥,言成蹊虽然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但苏禾还是注意到了。
他咬到生姜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皱一下眉,然后又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意地咀嚼两口,便直接吞咽下去了。
生姜的确是主厨们用来去腥,最常使用的一种食材,它便宜并且常见,所以大家习以为常地认为生姜是炒菜的必需品。
其实不然,去腥也并非生姜不可,桂皮,米醋包括黄酒,都可以起到类似的作用。
大千世界,各人的口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生姜,有人不喜欢,这原也不是谁的问题,只是不同而已。
言成蹊不喜欢生姜的味道,那苏禾便不用生姜,另寻其他可用的食材,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彼时,苏禾还尚未意识到,她竟是见不得言成蹊流露出一星半点,委屈隐忍的神情,哪怕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之处,她都愿意迁就他,宠着他。
小学徒进来的时候,炉火上温着竹荪乌鸡汤,苏禾抬眼瞧了瞧他端在手里的瓷盆,乐不可支地笑了一声。
少年心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他竟然已经雕坏了那么多块豆腐了。
“行,今天大伙就吃豆腐宴吧,你掌勺。”
苏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打趣他,少年郁郁寡欢地端着一大盆碎豆腐,神情忧怨地蹲在了墙角。
往日里这个时辰,秦邝就该来了,苏禾走到后厨门边,掀开帘子,往外头看去。
午膳时分,大堂里虽不是座无虚席,但还是有好几桌客人,小厮们穿堂而过,端茶送水,井井有条。
账房先生眯着眼睛靠坐在藤椅上,他的腿脚不好,一到阴雨天越发疼得厉害,掌柜的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靠窗的案桌,日头好的时候,胡子花白的老先生便能靠坐在那儿晒晒太阳。
苏禾一直觉得,近水楼里的众人,鲜活生动,好比人间百态。
账房先生孤僻古板,不好相处,但他能将零零碎碎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小伙计们贪玩爱偷懒,但他们永远笑脸迎人,像生机勃勃的小草,遇上丁点儿阳光就能灿烂一整天。
钱掌柜财迷又扣门,但也正是他将年迈的账房先生,孤苦无依的小伙计,还有落魄潦倒的苏禾拉拢在一起,撑起这间原主人不打算要的铺面。
阳光从桶油窗纸中穿过,落在福禄桐宽大的叶片上,那是钱掌柜专门养在窗台上的招财树,民间也叫做“金钱兜”。
这种植物一年四季青翠油绿,叶片张开之后如孩童掌心般大小,圆滚滚的,边缘向上卷翘,茎干枝条看上去粗壮结实,观赏性不强,不过这株福禄桐却是钱掌柜的心头宝,代表了他朴实无华的心愿。
钱掌柜正拎着个黄铜喷壶,一边哼着南曲戏文,一边给他的这株宝贝,小心翼翼地浇水。
就在这时,大门外头走进来两位挺拔俊逸的年轻男子,前头那位穿了一身玄色梅花暗纹箭袖衫,低头同账房先生说了句什么,老先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作者有话说:
羊脂韭饼≈我们现在说的韭菜盒子
悄咪咪地说:
苏苏同学的审美狠狠地受到了钱掌柜的影响~
第40章 羊脂韭饼(二)
“你们这……实在不妥!”
账房先生皱着眉坐起身, 低声呵斥道。
钱掌柜一看气氛不对,赶忙放下铜壶,笑脸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小店茶水果子一应俱全, 您二位想用些什么呀?”
茗柳将视线转向满脸堆笑的钱掌柜, 冷冰冰地开口道:“我只等一盏茶的时间。”
钱掌柜一头雾水, 悄悄朝着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老先生没有看见, 愤愤地拄着拐杖站起身, 右手颤抖着指向茗柳。
“二位莫不是吃酒吃醉了,青天白日的,竟然让店家把客人们全都撵出去, 你们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钱掌柜吓了一跳,这个老顽固!
扑上去就要去拦他, 就在此时,一直落在茗柳身后几步远的锦衣少年,突然笑了一声。
“咔哒——”
伴着一声清脆的响动,账房先生的指骨竟然生生被他掰断了, 右手四指, 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 枯瘦干瘪的手失去生机一般无力地耷拉下来。
账房先生痛得惊呼一声, 松了拐杖去摸自己的右手,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下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钱掌柜反应过来的时候, 账房先生已经倒在了地上,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慢慢伸出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桃木拐棍, 微微欠身,将它递到了账房先生的跟前。
“从属失礼了,老先生勿怪。”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彬彬有礼,如谦谦君子一般,见账房先生鸡爪子似的右手还扭曲地朝上弯折,根本握不住拐杖。
少年颇为惋惜地轻叹一声,温柔地抬起自己的手心,搭在老人干枯粗糙的手背上,慢慢地捏着他的五指,握紧成拳。
“您拿好,小心别再掉了。”
他像是压根没有看见账房先生惨白的脸色,额头上疼得直冒汗珠似的,如同天真的孩童一般,舔了舔自己的唇瓣,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大堂内的众人,俱是被这一系列变故吓得不敢吭声,脑子灵活的此时便已经看出来,这两位年轻公子来者不善,也不敢再逗留下去,搁下碗筷便要往外走。
大伙见他出去以后,也没有受到阻拦,相互看了看,窃窃私语地嘀咕了几句,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不论用完膳的,还是没用完膳的,纷纷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近水楼的大门。
最后只剩下两个愣头青,还赖着不肯离开,是茗柳亲自去请走的——他拎着两人的后领子,一路拖拽到门口,看也不看地扔了出去。
长木凳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不知是谁的腿被木条刮伤了,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
锦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挣扎着被丢出了门去,他自己若无其事地往四处打量起这间酒楼。
钱掌柜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少年就像个被家里宠坏的孩子,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有什么心血来潮的疯狂举动。
锦衣少年正是言成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钱掌柜的眼睛,将人看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他倒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他的模样生得极好,唇红齿白,除了无可挑剔的五官之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总是笑着,只要他愿意的话,无论看着谁都好似一腔深情,缱绻真挚。
“公子,您请上座。”
钱掌柜将账房先生扶到藤椅上坐了,一边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一边赔着笑脸小跑到他的身边。
“公子,您想吃些什么呢?”
言成煜撑着头,扫了两眼挂在墙上的木牌,木牌上用红头小楷写了二十几道菜品,他伸出白皙的指尖,挨个儿点了点。
“花炊鹌子。”
“蟹粉狮子头。”
“梅花汤饼。”
钱掌柜见他沉声不语,接过小伙计递来的纸笔,装模作样地将这三道菜记了下来。
“诶,好嘞,公子眼光真好,这三道菜呀,都是我们厨司的招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钱掌柜这么想着,又讨好地奉承了一句。
“这三道不要,其余各来一份。”
言成蹊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僵立在原地的钱掌柜,勾起唇角,认真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钱掌柜:…………
他只觉得这少年的心思委实难测,同言成煜说上一时半刻的话,他感觉自己好悬没突发心疾。
来了这样一位金尊玉贵,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客官,大家都只好陪着小心,好生伺候着。
这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言成煜今日还没玩够呢,他可一点都不想离开。
苏禾领着半吊子水平的学徒小宋,忙得团团转,紧赶慢赶,终于把他点的二十多道菜上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