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揪着,混沌的情绪起伏翻腾,像是淹没在门外滂沱的大雨之中,酸酸涩涩的,让人不由得难过。
苏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面对着言成蹊的时候,她好像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来气,只能任凭他的情绪扯着,一阵一阵的心疼。
“你的名字,‘成蹊’二字,是谁取的?”
苏禾慢慢抬起头,圆圆的葡萄眼澄澈透亮,认认真真地望向他苍白清癯的面容轮廓。
“……一位师长相赠。”
言成蹊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他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开口道。
“谁呢?”
“太子太傅——纪楠。”
言成蹊的话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沉重的金钟上,震荡开一阵嗡鸣不止的声响,尽管已经猜到了,苏禾的心里还是不由得颤了一下。
原来,他们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我年幼的时候,亲长没有给我取名,家里只是用个诨名,胡乱喊着,后来长大了,读了些书,才知道原来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会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代表着他们的期许和祝福,伴着这个孩子一生一世。”
“许多年前,得幸遇到一位恩师,他便赠了我‘成蹊’二字。”
苏禾蝶翼般的长睫眨了眨,脸上的表情松动了许多,她抬眸看向言成蹊,如朗月清风一般,温和地笑了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个名字,祖父曾经是想给我母亲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
“可惜,承乾二十年,纪府抄家,他没能活下来。”
言成蹊慢慢抬起手,似乎是想抚摸苏禾的头,他犹豫着,最后还是攥紧了拳头,收回身侧。
“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言成蹊向来是喜欢苏禾笑起来的模样,明媚闪耀,像璀璨的星星似的,不过这一刻,他看着苏禾笑却是莫名心疼。
言成蹊并不清楚这个名字的渊源,彼时,他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囊中羞涩的半大孩童瞒着家中下人,偷偷跑到书局购置一些废弃的陈年旧书,恰好遇见了四处找寻一本古谱的纪太傅。
“读书就像盖房子,根基要扎实,刚开始要选一些文风简明的,圣贤先哲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手上的这本《虞夏谭》,固然是好,可是你年龄尚小,若是没有人讲解,你领悟不到其中的精义。”
老大人见言成蹊抱着的都是一些佶屈聱牙的古书典籍,便好心地提点了他几句,后来又遇上了几次,见他实在是个爱读书的孩子,慢慢地竟生出了一些惜才之心。
然而,言成蹊幼时处境艰难,想要读书习字还得竭力瞒着府里的耳目,每每偷溜去书局,他都翘首以盼着能遇上纪老大人,向他讨教功课。
虽然没有正经拜师,不过在言成蹊的心里,一直将纪太傅视为他的恩师,老大人当年的那一点恩泽,足足叫言成蹊记在心上了一辈子。
他很早就知道,纪氏有双姝,模样才情,各个出类拔萃,不仅如此,言成蹊还从纪太傅口中得知,老大人最疼爱家中幺女,手把手教她琴棋书画,宝贝得和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当年纪家遭难,纪氏族人一律收监斩首,言成蹊当时只是仪鸾司的一个小小校尉,他甚至连纪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奉命看守在外围。
没能救出纪太傅的家眷,他感到非常抱歉。
白白占了人家的名字那么多年,他也感到非常愧疚。
更令他无法开口的是,听了言成煜那么多蛊惑之言,又亲眼见到他提剑杀人的凶戾模样,言成蹊不知道,苏禾还愿不愿意相信他?
“……对不起。”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光彩,言成蹊垂首站在门廊下,卑微而恳切地喃喃低语道。
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臂,言成蹊顺着苏禾的力气,乖乖地跨进屋内,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大猫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苏禾。
“不用抱歉,‘成蹊’二字很适合你,而且,每每想到,我都会觉得,尚且还有家人留在我身边。”
大猫琉璃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言成蹊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身的湿气都快扑到苏禾身上了。
“那你,还愿意相信我吗?成煜说的那些,并不全是真的……”
苏禾被他一身湿热的药香环绕着,她没有退开,而是坚定地仰起头,认真而专注地找到了言成蹊隐隐不安的眼眸。
“比起朝夕相处之人,我为何要去相信一个心怀不轨的陌生人说的话?”
“祖父尚且信任你,我亦然。”
苏禾猛地跌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言成蹊湿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里,他埋在苏禾肩上,像梨花奴平日撒娇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作者有话说:
喵,言猫猫上线~
第51章 番柿子炒鸡蛋(九)
苏禾感觉到言成蹊将冰凉的额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无所适从地僵立了片刻,然后慢慢抬起手掌,抚上了他的后肩。
“我——”
他的眼睛盯着苏禾衣领处的花纹,嗓音喑哑艰涩。
“我大概并不算一个好人, 这些年来, 一步一步爬到曾经的位置, 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段九恨我灭庆襄伯府满门, 也并非冤枉, 仪鸾司是陛下的鹰眼,他需要一柄开疆拓土,一往无前的利刃, 我便只能做了这奸佞爪牙……”
曾经的言成蹊太过弱小,救不了恩师, 也护不住他的家人,纪府的倾覆发生的太过,一夜之间,纪太傅被逼悬梁自尽, 族中男丁斩首, 纪夫人携儿女出逃, 却惨遭仪鸾司围剿。
亲眼看着大厦倾颓, 簪缨世家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言成蹊恨过天家无情,悔过自己鞭长莫及, 当年无能为力的痛, 第一次让年幼的言成蹊清晰地意识到——权利是何等的重要。
从那之后, 哪怕是成为天下人唾弃的酷吏贼子, 他都没有回过头,握着刀剑,蹚过血泊,走到了最高位。
此番种种,误解谩骂,仇怨憎恨,不过是他求仁得仁的苦果,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在众叛亲离,跌落尘埃的时候,是苏禾坚定地接住了他,没有嫌弃他一身狼狈的泥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那些压在他肩头,血腥的,沉重的,痛苦的担子,仿佛都被她轻轻地扫开了,言成蹊迟钝地感觉到了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此前,他从来没想过与谁人说,却是忍不住在苏禾耳畔轻轻地呢喃。
大概他自己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一次,那人不会放弃他。
苏禾一直觉得,言成蹊的身上糅杂着矛盾的气质。
骄傲又脆弱,清冷又孤独。
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苦难,可以击溃和压垮,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降服和占有,除非他心甘情愿。
春夜的雨幕之下,东风撞着屋角的檐铃,叮咚作响,绵绵密密的雨丝中,夜空静谧安恬,宛如水洗过的明珠。
黑云散开,树影温柔。
苏禾抱住言成蹊的腰,轻轻拂开遮住他眼帘的长发,侧首回眸,悄声挨在他耳边说道。
“其实,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谢,谢谢你当年救了我。”
苏禾的脸颊红扑扑的,圆润透亮的眸子,弯成一轮上弦月,专注地看着言成蹊。
她想告诉他,“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言成蹊的心脏骤然一缩,他抬起温热的手掌,捧住苏禾的脸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紧紧拥着,感受到了两人澎湃起伏的心跳。
“阿蕖。”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苏禾嗯了一声,垂眸乖顺地靠在言成蹊怀里。
言成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苍白的薄唇虔诚地触碰少女乌黑顺滑的额发。
我们阿蕖,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了。
半晌之后,苏禾蹲在地上,盯着炉火上的汤药罐子出神。
脑海里昏沉沉的,整个人还陷在缥缈不真实的感觉中回不过神来。
浅蓝色的火苗跳动着,火舌舔舐着瓦罐底部,灼热滚烫,苏禾悄悄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热腾腾的脸颊。
言成蹊就靠在不远处的灶台旁,安安静静地站着,苏禾感觉到他如有实质般的目光,脸上的红晕便怎么都退不下去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呀。
苏禾看着言成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心里默默地勾勒着他的模样,一笔一划。
长身玉立,青竹般笔直坚韧的少年,就连影子都是那般美好。
他的睫毛很长,像一排落满露珠的翎羽,盖着狭长深邃的桃花眼,茶褐色的瞳孔像是一潭深泉,幽静清冷,终年缭绕着濛濛雾霭,如今霜露散开,里头映着一个亮闪闪的苏禾。
这叫人如何不心动,不心软?
苏禾将炉火熄了,用青瓷海碗盛了一盅浓郁的汤药,端到言成蹊跟前。
“家里没有蜜饯了,今天暂且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