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槐花?”
崔予颂愣了愣,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旋即温柔地笑开,“我——”
姜岐玉抬手打断他,突然沉下脸淡声道:“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告诉我,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谎言。”
“…………”
崔予颂垂下眼眸,没有让姜岐玉看见他眼底的幽深。
他开始忍不住怀疑,传消息回来的人是不是弄错了,这当真是姜岐玉最喜欢的香料吗?那她怎么会是这种态度呢?
姜岐玉确实独爱槐花,因为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幼时的她夜夜惊梦,醒了便再也说不着,一旦哭起来比苗人的火炮还能闹得人不得安生。
姜衍明面上对这个女儿不疼不痒,背地里为了哄她好好睡觉,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爬上青衡山,用网兜摘了两大袋槐花。
结果还被看园子的狗逮了个正着,堂堂平南王,手握重兵的威远大将军,被野狗撵着跑了二里地。
不过王爷毕竟身手敏捷,袍子靴子都叫那野狗扯坏了,唯独两袋子槐花,一朵也没有落下。
其中一袋让王府里的老嬷嬷,给她们爷俩做了个绵软蓬松的槐花枕,另一袋被王爷交给后厨,腌成了一坛子槐花蜜,以后姜岐玉再哭的时候,便用筷子沾一点抹在她嘴唇上。
据说这法子百试百灵,她父王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爱忆往昔,每每都要把自己当年的英明神武,狗口夺花的光辉事迹拿出来吹嘘一番。
南境气候特殊,多阴雨,少日照,林里山间还都是瘴气沼泽,寻常花草到了这儿,都活不下来。
唯独青衡山上的那几株老槐树,约莫是平南特有的品种,千年万岁的漫长时光中,终于适应了这里古怪的天气,这才能够年复一年地花开花落,岁月静好。
姜岐玉小时候觉轻还觉少,也不知道姜衍的偏方是不是真的管用,她打小就用槐花枕,随着她日渐长大,倒是很少再出现失眠难安的情况。
只不过,她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坏习惯,一直也没能改掉——姜岐玉认床,但凡是换了新地方,没个十天半个月,她总也适应不过来。
不过,姜岐玉自己倒是没把这种小事儿放在心上,熬上几个大夜,人困得实在不成了,自然也就能一沾枕头就着。
年初的时候,她从王府走得匆忙,来不及把自己槐花枕头带走,虽说出门在外,带上一件旧物,她认床的毛病能好得快一些。
好在当时在南乐县的时候,她是一个人住客栈,倒是也没有被旁人注意到。
今日,从崔予颂袖笼里飘散出来的那一股清幽淡雅的槐花香,实在是令姜岐玉太过熟悉。
俨然就是宁州青衡山上的那几株老槐花,与姜岐玉记忆中的香味一模一样。
可是,这里是金陵,跟平南相隔万里,槐花也不是什么稀罕花卉,即便真有爱花之人,也未见得能知道平南有那么几株籍籍无名的老槐树。
更犯不着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将鲜花从南境运到金陵城。
崔家,不,应当说太子一党,对她别有用心,这件事姜岐玉已经能够确定。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譬如,她喜欢的花,是长在宁州某一座小山丘上的,一株老的不知道年岁的槐树开出来的野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崔予颂是怎么知道的呢?
“崔公子,想好了吗?”
姜岐玉抱臂而立,眯起眼睛,浑身散发着懒懒散散的气息——她颠簸了一路,又陪着几人演了一场戏,着实是累得够呛。
虽然姜岐玉摆出一副闲谈的轻松模样,崔予颂却是半点不敢松懈,他的脑子里飞速地推演着各种情形,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便再难讨这位郡主的欢心。
“请郡主恕罪,予颂是因为想博得殿下的关注,才佩戴了这枚槐花香囊。”
说着,崔予颂从袖带里摸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鸦青色香袋,姜岐玉接过来闻了闻,果然是那股熟悉的槐花香。
这位调香之人大底也是位难得的高人,槐花那股清幽淡雅的芳香,不知被他用什么法子萃取出来,装进这一枚小小的香囊里,竟能散发出如此浓郁的花香。
“你是听谁说,我喜欢槐花的?”
姜岐玉不置可否地挑着香囊上的系带,随意地看了几眼,又扔还给了崔予颂。
崔予颂抿了抿唇,像是被人抓住小辫子的孩童一般,赧然道:“我……我是无意间,听到秦大人说的。”
“秦大人?”姜岐玉眯了眯眼睛,皱眉道:“秦邝?”
崔予颂觑着她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君子不听窕言,不受窕货,他为了讨姑娘欢心,这么做已经是十分不妥当了。
“郡主若是喜欢的话,我想将这枚香囊赠与你,还望郡主海涵,千万不要怪罪秦大人,他毕竟是安宁公主——”
说到这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止住了话头,红着一张俊脸,将装满了槐花的香囊捧到姜岐玉面前。
姜岐玉似乎对他没有说完的话半点也不感兴趣,她笑了笑,语气又恢复成之前的轻松愉悦。
“不必了。”
姜岐玉挑眉轻叹:“小时候,我父亲喜欢槐花,我没得选,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喜欢槐花了。”
话音刚落,姜家老宅的大门“吱吱呀呀”地从里间打开。
一位满头银霜的老人,精神矍铄地稳步走了出来,拐杖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岐玉一听便知道——这老头身子骨一定很好。
“我家里人来了,夜深露重就不耽误崔公子回府了,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太子妃:弟弟你就带走吧,江浙沪包邮,不接受退货!
姜姜:哦吼?
小秦:开始磨刀。
第67章 冰丝乌梅冻(五)
“忠叔!”
姜岐玉大步走到老者跟前, 一手接过他的拐杖,一手搀着他的左臂,疲惫倦怠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真挚的笑意。
“妞妞回来了啊!”
“…………”
素锦和素蕊在后头憋不住地一个劲儿偷笑, 姜岐玉恼羞成怒地瞪向她们俩人, 可惜, 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谁又能想得到,英明神武, 一杆红缨枪勇闯敌营的巾帼英雄姜郡主, 居然有一个如此朴实无华的乳名。
这事儿要怪就得怪平南王,姜衍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兵痞子, 胸无点墨,没有文化。
可怜姜岐玉的母亲走得早, 乳娘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请姜衍给取个名字,姜衍看了看皱皱巴巴,眼睛鼻子都没长开, 只知道呼呼大睡的小丫头, 四平八稳地写下他那两笔狗爬字。
“妞妞”
当爹的大言不惭, 还美其名曰, 贱名好养活。
万幸, 等到姜岐玉长大一些,该取大名的时候, 恰逢姜衍领兵出征去了。
人生大事好歹没落在她爹手里, 要不然, 姜岐玉实在没法想象, 自己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女,顶着“姜妞妞”这么个名字,她会不会羞愤欲绝地想挠墙。
譬如此刻,忠叔年纪大了,耳朵越发不好使,他自己听不见,便也以为旁人也听不见。
是而老爷子每句话,都说得气沉丹田,嗓门洪亮,一句“妞妞”硬被他吼出了振聋发聩的架势。
虽然,姜岐玉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甩上了姜家老宅的大门,不过,外头尚未走远的崔予颂,听没听见就不好说了。
至少,府邸里头伺候的家仆们,都听得格外分明,一个个低着脑袋,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着。
姜岐玉揉了揉被忠叔的大嗓门震出嗡鸣声的耳廓,无奈地扶着他往屋里走,配合着老人佝偻的身躯,弯下腰凑近他耳旁。
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大声吼道:“叔,我之前,派人,送回来的信,您看到了吗?”
“啊?你说什么?”
忠叔抬起头,脑门上沟壑纵横的纹路,写满了岁月的风刀剑雨,他偏了偏头,指着自己耳朵,满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姜岐玉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她一说完,忠叔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突然亮了起来,树皮一般的皱纹徐徐舒展开。
“小秦啊——”
“什么小秦,没有小秦!”
姜岐玉绝倒,优雅地望天翻了个白眼。
“叔,我是说,我寄回来的信,你没收到没啊?”
姜岐玉连比划带吼地说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放弃了。
她喘了口粗气,用正常的声音抱怨道:“收到了也不派人来接我,我险些找不到家门,你知不知道诶?”
“忠叔近几年眼神也愈发不好了,你写的信字太小,他老人家根本看不清。”
姜岐玉回过头去,就看见秦邝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箭袖短打,他逆着月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高大的身影慢慢向她们走来。
“崔予颂不是把你送到门口了吗,你怎么会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