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施辽这才发现他的眼睫是向下长的,又直又密,只要他微微阖眼,眼睑上总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
“以后想不想出国上学?”
“想,但只是在国家太平的时候想,如果没有战争,那我就出去深造,看能不能在为解决人类医学史上的疑难杂症贡献一份力量。但如果全国都起了战事,那我就不去,留在这里尽力学一些基础医学,哪怕只会包个扎、止个血也行。”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忽然想起在北平街上看到的那些义无反顾的学生,齐举着血字横幅,振臂高呼,以誓死的决心向侵略者的铁蹄发出挑战,捍卫民族的尊严。
而他当时就想,如果不是血气方刚敢于与政府作对的学生,如果不是拥有资本与金钱的能与日本人斡旋的爱国企业家,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人,能用怎样的行动捍卫国家?
但今天,他在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回答。
舷梯口喇叭的声音忽地大了:“二十分钟后舱门关闭,请各位乘客尽快登船,尽快登船…”
她听见这个,两三口吃完杯子里的冰露,从包里翻出来一本硬壳的大书,塞到他手里:“给你的生日礼物。”
她抬头看他:“今年的我没有错过吧?”
他注视着她,摇头:“没有。”
她低头笑了,“很早就准备了,一直带着,生怕你哪天回来。你上去再看。”
扣好包带,她回头喊了一声邹广,邹广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放下两个抗在肩头的硕大包袱。
“师公给你准备的,你带上。”
“有没有人帮你搬?很沉。”
这时张默冲回头,丁青简从身后走出来,略害羞地打招呼:“你好,施辽,我是丁青简。”
她笑:“你好,我是施辽。”
施辽把包袱一人一个交到他们手里,看了一眼回涌的人群,深吸了一口气,道:“上船吧,别耽误了。”
“那个…”丁青简支支吾吾地看了张默冲一眼,对施辽道:
“施辽,我一直喜欢摄影,这次去国外也想好好进修,所以想提前买一些拿给老师指教,但是走得太匆忙了,我没拍几张就上了船,可船上的风景太单一,遇不见什么素材,你帮我个忙,让我为你拍几张照片,好不好?”
说着暗暗看了一眼张默冲。
他手里拿的是一个禄来的双反相机,施辽没多想就答应,丁青简正要按快门,却忽然又道:
“来来老张,你也站过去,现在都兴拍多人物,有互动感打分更高,你快过去。”
张默冲却不知道怎么整个人都僵了,挪都挪不了,还是施辽主动走过去,看他一眼,被他的僵硬给逗笑了,张默冲一松,也低头去看她。
就在这一刻丁青简按下快门。
人群来来往往,而她背着手站着,白裙子被风吹偏了裙摆,看着镜头抿唇微笑,刘海有些乱糟糟。而他微微低头,恰好因为看见她而勾起唇角。
这一张拍完,丁青简为了圆谎,又拉着邹广和张默冲拍了几张。
而施辽一直在看他。
最后甲板上不剩几个人,水手拿着喇叭过来清场,火急火燎地催,施辽也推了他一把,张默冲最后看她一眼:
“那我走了。”
“嗯。”
她看着他远走,在水手收了舷梯,他站在甲板上朝她看时,她忽然道:
“张默冲,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怀疑。”
他心忽地一颤,施辽已经朝后退了一步,隔着一条警戒线,用力地和他招手,满面都是笑。
他捏紧手中的那本大书。
船动起来,发出巨大的嗡声,她站在岸上一直看着他,直到航船远去,成为无边海面上的渺然一点。
而丁青简看着张默冲一直站在甲板边缘,直到整个海岸线都已消失。
刚才他站在甲板上,看见张默冲将那位女孩拢在自己的阴影下,自己的大半个背都裸露在阳光下,被来往的人冲来撞去,却岿然不动。她言笑晏晏地讲个不停,激动时会半咬住勺子看他。
而他始终微微颔首,微笑着注视她,不动声色地为她轻摇着扇。
丁青简觉得这样的张默冲实在难得。
他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把相机重新塞到他手里便进去了。
那是张默冲的相机,喜欢摄影的人也一直都是张默冲,而他只是觉得有必要,为他留一张她的照片。
张默冲开始翻那本大书。
扉页上只有一个数字:二十四。
翻来几页,原来都是照片,有卢公的,明园的,邹广和杜兰的。再往后翻,居然还有川沙他的家里的,张贺年和张采盛姐弟的,还有他的美食地图里提过的一些饭馆的,一些美食的……
她写道:
“我猜你喜欢…怎么说?photography?所以尽力拍了一些照片,希望你能喜欢!
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在远方是什么滋味,但是要记得,这里永远有很多人在挂念你呀。”
这句话末了,原本应该就是结尾,但是他顺手往后翻了一页,却突然看见她的单独的一张照片。
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儿大方地看着镜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她在后面补充:
张默冲,永远不许再提那些话。
她说不要怀疑,怀疑什么,怀疑一个女孩儿赠人自己的照片意味着什么吗?
过了很久,张默冲才从甲板上回来,丁青简趴在三等客舱里双层床的下铺看书,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情绪没什么不对,便也没多想。
“给你留了吃的。”
“多谢,刚才你怎么知道那是她?”
说到这个丁青简一下来劲了,从床上翻坐起来:“好看得跟个天仙一样呀,白得直发光!我虽然没见过,但却突然想到了!”
张默冲脱着外套,在低矮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憋屈,垂头笑了。
丁青简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张默冲看见她时,浑身都僵住了的样子。他不由得勾起唇角,抱着书又躺平在床上。
“诀别之后人家又找来了,阿聊妹妹真是重情重义啊!”
张默冲咬着馒头,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丁青简嗤笑一声:
“我认识你多少年,还猜不出来你的尿性?”
“你那封信写了啥,我用头发丝儿都能想明白。”
张默冲忽然被馒头噎了一下。
丁青简还在自言自语:“就拿我跟你成铁哥们这事儿说吧,要不是我一直缠着你,你愿意跟我多说话?”
“你就是太冷了,冷得不让任何人接近你。不用看,我都知道你会说些啥。”
“况且那天你写完,表情跟快死了一样,好几天都没怎么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绑着去欧洲……”
“唉唉推我干嘛……”
张默冲忽然弯起腰推他,“从我的铺上下来,回去。”
“不回不回,我爬不上去。”
张默冲气笑了,盯着他:“谁当初一定嘱咐我别给他选下铺的?”
丁青简目光躲闪,他那会儿想的是万一同一间车厢里有位姑娘呢?他大喇喇躺在床上的样子岂不是都让人看去了,多不体面。
结果兴冲冲进来一问,一个包间,四个床铺,四个爷们。
“哎呀!”丁青简被他推急了,“是谁给你拍了阿聊妹妹!”
张默冲果然顿住。
丁青简乘胜追击:“不感谢我?”
张默冲直起身,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床尾的行李包拉开门,听见丁青简追着他问:“洗澡去?不赶我啦?”
他把西服外套搭在肩上,已经出了门,丢下一句:
“我睡上铺。”
丁青简得意一笑。
张默冲洗完回来,一看丁青简,已经窝在他床上睡着了,怀里的书都没合上。
他放轻动作,才凑过去替他拉开压在头底下的铺盖,丁青简却跟被人掐了一样猛地坐直身子。
他甚严肃地环顾一圈:“谁来了?”
一看是除了张默冲谁也没来,他又耷下眼皮重新躺回去,张默冲骂了他一句,这回大力把他压着的被子抽开。
丁青简闭了眼却越想越气。
“不是,你洗漱抹了什么了这么香?还让我以为是哪位姑娘!”
张默冲莫名其妙,低头闻了一下领口,“有味儿吗?”
丁青简又用力嗅了几下,“有,特别香,像是茶香。”
“偷偷用什么了?”
张默冲回忆了一下刚才洗澡的过程,应付了一句说是船上的肥皂就要抱起换下来的衣服出门,丁青简却发现他的耳朵好像有点红了。
他一把拉住他,“不对,三等舱大澡堂还给提供这些?”
张默冲只好回头看他,认真解释:“家里给寄的肥皂。”
丁青简却怀疑:“总不能是你舅公一个大男人给你准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