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长风喂出一勺粥,这时却忽然有个孩子抢在前面一口将那个勺子含住,洪长风皱眉,认出来这个孩子之前已经喂过了。
她耐着性子问:“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让我看看你的小点点。”
那孩子直摇头,把手腕伸出去给她看。
施辽和洪长风都被那上面明显被擦拭过的淡痕刺痛。
因为饥饿,一个孩子还不大会说话,却已经学会了撒谎。
洪长风心里好像被什么揪紧,眼眶酸涩,正准备妥协,给那个孩子多喂两口,施辽却先一步将那个孩子拉开。
“你已经吃过了。”
洪长风错愕一瞬,这才注意到周围不知何时聚了几个已经略微懂事的孩子,用并不友善的目光看着这个“幸运者”。
她赶紧调整表情,感激地看了施辽一眼,接着喂下一个孩子去了。
那个孩子丧气地垂下头走了,施辽看着他从视线中消失,自己也在微微颤抖。
她做错了吗?她太心狠了吗?
她不知道。
......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动静,洪长风正哄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施辽眼神询问她,她看了她一眼,原本想说没必要出去,但是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施辽推门出去,才知道洪长风欲言又止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门前树下,窗台,台阶上,又都放满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她出去的一瞬,恰好看见一对夫妇正俯身放下什么后起身,施辽看了一眼,他们居然拿掉了裹着孩子的一层被子,任由不着寸缕小婴儿躺在粗粝的地面上嚎哭。
“哎——”她急喊。
那对夫妇的动作一僵,女人想转身,却被男人按着带回去,“走走走!就当死了,给他留被子做什么!我死了睡不睡得上棺材都不一定呢……”
“都是夜里来送,心虚着呢。”
施辽回身,看见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工作徽章的人。
他朝那对夫妇喊:“别往家去了!说不定会起火!往北走!”
他们却充耳不闻,越走越远。
小罗摇摇头,看向施辽:“现在知道我是干嘛的了吧?”
方才吃饭的时候,施辽就注意到她不时放下碗出去,几乎每四五分钟就要出去一回。
他叹了口气,将孩子一个一个抱到推车上。
夜里,施辽和庄屏挤在一张用砖石拼起来的床上,对面而躺,握着彼此的手,都清楚对方睡不着。
那天夜里施辽做了个梦,梦见的全是她拿着笔,往那个孩子身上写编号的场景,不知怎么的,她拿起笔一碰,那孩子身上就跟被刀划破一样流出血,她想停下来却怎么都停不下来,只是一遍一遍写:
1937.8.15……
……
好在第二天吴川带了个好消息来:难民工作委员会已成立,许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市民都踊跃加入,为救援工作献一份力。
一早上来育婴堂帮忙的人就有十几个,还有人主动拿出了为数不多的存粮。
今天的轰炸越发频繁,一颗炸弹正落在离育婴堂不远的街里,炸弹落下的一瞬,施辽正抱着一个小孩,巨大的震动将她晃倒在地。
她下意识将孩子抱紧,手肘正擦地面,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但她连眉也没皱一下,还轻声哄着怀里啼哭的孩子。
高靖在身后问她有没有事,她摇摇头,眼前却出现一双修长的手。
她一愣,顺着手向上看去。
黑田康太看着她,眼里的担心不像假的。
施辽霎时紧觉,皱眉不掩厌恶:“你来做什么?看我们的人被你们害得有多惨吗?”
高靖一听,脸色登时变了。
他想挡在施辽身前,黑田身后几个人黑衣服的却立即挡在他面前,目色不善。
“得知你在这里,我很担心——”
施辽却已经回身迅速抓起一把剪刀抵在他腰上。
“你有什么脸来?”她一字一顿,眼底猩红。
就在她拿刀抵住黑田的一瞬,黑田身后的几个人立即向前,手扶腰间枪鞘。
高靖见状低喝:“施辽!”
黑田抬手制止身后人:
“施辽,跟我离开这里。”
施辽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迎着他的目光,“因为你们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吗?”
“滚出去。”
上海的第一声炮声响起来之前,施辽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想杀人的心,她与人为善,学医也是为了救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人死在自己手下的情景。
可是现在,她看着眼前这张脸,却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遍模拟刀刃扎入**的痛快之感。
黑田眸色黯淡一瞬:“你会很安全。”
她冷笑,抵着的力不禁加大,身后顿时有几个人上前粗暴地把她扯开,高靖怒气上涌,冲上前,“你们放开她!”
下一秒,长枪柄径直朝脸中砸去,登时见了血。
高靖痛苦地叫唤一声,施辽这才清醒了过来,她现在不能杀他,甚至不能得罪他。
【作者有话说】
注:存死的路,走活的心。——赵仲苏
50
第50章
◎吃不到荤食,夜里就瞎啦◎
黑田却眉目低顺,“跟我走。”
她后退一步,身后却忽然又传来一声惨叫,高靖被人用枪掀翻在地,捂着脸,手缝里渗出血。
“施辽!不用管我!你不要去!”
施辽恨得牙痒痒,内心纠结万分,黑田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
“我送你去圣心教会医院。”
施辽依旧沉默,低着头。他看出她已动摇,于是干脆给她最后一次提醒,抬手之间,高靖已经让人踩在地上,面孔扭曲。
“我会去,放开他。”
施辽抬头,掩饰过心底的惊涛骇浪,目色平静地看着他,“物资,加十倍。”
“好。”没有犹豫。
“施辽!”高靖的脸让人按在地上,口齿不清,羞愤得快要流出泪来,他近乎乞求,“谁知道他要带你去哪里!”
“我让你放开他!”
压着高靖的几个人松了手,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施辽跪在地上扶他,眼眶湿润:
“高靖,对不起,如果我七点之前没有打来电话,你让庄屏去找一个叫温斯里的外国人,或者让教会的玛丽女士去找我。告诉庄屏一个人就可以,尽量不要引起恐慌,育婴堂的工作太重要,大家不能因为我耽误……”
“不行、不行……”
“高靖,”她哭了,“求你了,答应我。”
“走吧。”黑田半蹲身,来牵施辽。
“你滚出去!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施辽!”
“不是施舍,”她甩开黑田的手,站起来,直视黑田,声冷如雪,“他们抢了我们的东西,迟早要还回来。”
“希望不等我动手,你就能被自己人炸死,尸骨无存。”
......
圣心教会医院位于英租界的中心,毗邻日本町,因此算是少数的战争不会波及的地方之一。
汽车一路驶离背后的一摊废墟,施辽始终不语。
越往外走,两侧干净整齐的建筑重回视野,施辽第一次发现,原来没了震天响的炮声和烟尘,外面和平的世界里,人是能看见天空原本的颜色的。
湛蓝澄澈,日光下照,万物都显得安静平和。
哪里还有死亡面前弃子苟生的龃龉和不堪?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明明四周安静下来了,她的左耳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皱眉,下意识去揉。
“怎么了?”黑田和她一左一右坐在汽车后座。
和车门之间已经没了空隙,施辽却还是往里挪了挪,看都不想看他。
她特地留意,汽车一路驶过了七个关卡,渐渐进了日军防区。
每个关卡站着的都是配枪的日本兵,通行的人一律要拿出证明,凡是日本人一律放行,对中国人却要几番为难。
汽车停在一个关卡前,有人拦车汇报事务,施辽恰巧看见这时两个挑着箩筐的中年人让拦在栅栏外。
两个人都穿着坎肩汗衫,费劲地用日语跟哨兵解释,哨兵拿出一张纸,傲得几乎要把那张纸怼到两个中国人脸上。
其中一个看懂了,嘴里说着“怠慢怠慢”,赶紧做了一个九十度鞠躬。
另一个却皱眉,怎么都不肯弯腰。
“老蔡,你这人怎么不懂变通……不要耽误了事情!”鞠了躬的急得满头冒汗。
那个叫老蔡的却不为所动,日本兵脸色先是冷了下来,随即又诡异地笑了,用日语高声喊了一个同伴过来。
两个人左右开弓,轮番甩那个人耳光,上上下下地打,兴奋得放声大笑。
那个中国人的身形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她整个人像是泡在冰水里一样难受,可是下一秒,一只手却忽然走近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