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还是尽量抽空回家,一是因为白双孕态渐显,店里需要帮手,二也是因为战争并未远离,医院里生离死别之景实在是太多太多,她实在想多回家陪陪亲人。
连轴转两个周末后,施辽终于得空回家,邹广得了消息,早早到新德路的大路口接她。
远远看见一个细挑的女孩子,他一路跑过去,拿过她手中简单的行李,笑呵呵道:“怎么看着你又长高了?”
他嘴甜,见到女孩不是夸好看就是夸又白了。施辽知道他嘴里没个正经,也笑了:“因为我还是小孩儿呀,小孩儿当然要长个。”
施辽见他穿的不是寻常在铺子里做活时候的衣服,便问:“出去了?”
“噢,”他用手背擦了两把,“回了一趟明园。”
“师公也去了?”
“嗯,我娘,杜姨,都去了。”
“大家怎么说,今后还回去吗?”
邹广叹了口气:“明园被烧平了,连门框都认不出来,我家的老院子还行,还有点儿地基没被烧干净,杜姨租的楼保存得还算可以,楼骨都还在,只是里面烧空了。”
卢燕济估摸过火势,在回南市前已经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邹广的娘却接受不了,看见自家平房模糊的轮廓,她当场差点儿厥过去。
“我娘舍不得,说烧成这样了我爹日后回来找不到家可怎么办,她不愿意在租界住,师公倒是干脆,说不回去了,就在租界找个房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啊,砸锅卖铁也要给我娘把老宅子建起来咯...”
施辽点点头,沉默一瞬,刚想说“那我就住宿舍好了”,但邹广已经猜出她的意思,抢先道:“放心,我跟刘二说了,实在不行让他给我们留四个管,我一个,你一个,阿双一个,我们小宝一个,你可别想跑。”
刘二是新德路后面的邻居,前段日子租界地盘紧张,他歪心一动,干脆把自家厂子里的半人粗的废钢管拖出来租给难民栖身,大家都骂他赚的是黑心钱,饶是如此他也小富了一笔,如今邹广说起这个,是给施辽宽心呢。
就算穷到一家子住黑管,施辽他是管定了。
施辽噗嗤一笑,“知道了知道了。”
“而且师公看房子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有个阳面儿房间,说是家里有个念书的,那个念书的总不是郝歆郝毅那俩熊小子吧...”
“你尽胡说...不过我说真的,你替我劝劝师公,他不用替我谋划,我也马上毕业了,毕业后自己租房买房不是没有可能,你也清楚师公这两年别无收入...”
邹广这回倒是认真地答应了,不过他想的和施辽不太一样:“嗯,赶明儿我给你的卧室换一个大点儿的桌子,再刷一遍墙,你还回师公那里干嘛,浪费钱...”
到了晚上,因为施辽在铺子里,邹广把卢燕济一家接过来一起吃晚饭,说定第二天由邹广带着他们一起去看房子。
第二天一大早,施辽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楼下闹哄哄的声音,她翻了个身,清醒了一点儿,才想起来往常她回家时邹广和白双都会刻意保持安静,让她睡个囫囵觉,今天这么吵属实反常。
于是她翻身下床,简单收拾一番后下楼,却被楼下的阵势惊到了。
卢燕济一家、许光堂夫妇、邹母和两个小邹弟弟,还有店内几个食客,乱嚷嚷地交谈着,施辽下楼的动作一愣,忽然在门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54
第54章
◎寒露要吃柿子◎
张默冲在门外,含笑听着几个长辈站在车前交谈,间或回应一两句,惹得许光堂对他赞誉更甚。施辽下楼看过来的那一瞬,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他佯装无意回头,恰好看见对楼下阵仗还有点儿懵的施辽。
正要找个借口脱身,许光堂却忽然拉他过去:“默冲,你来,你教教我这个怎么用...”
他只好无奈冲施辽笑笑,转身应付长辈。
施辽久久站在最后一阶楼梯上,感受到空气里显而易见的欢欣甚至恍惚了一瞬,好像一切都还在战前,生活里没有战火和死亡,每一天都会在热气腾腾的一碗馄饨里展开,日子平凡又幸福。
白双看见施辽,脸上难得地容光焕发:“起来啦?”
“这是?”施辽回神,避开人溜到厨房,指指外面问她。
“咱们的军队苦战十余天,到底把蕰藻浜守住了,大家得了消息都高兴呢。”
“而且张先生也回来了,咱们一家子又全了,多好。”
施辽仰头喝着温水,点点头,假装对这个消息不甚在意,但是到底没忍住,掀开帘子朝外看一眼。
今日太阳特别好,透过透亮玻璃窗将整个铺子照得温馨明媚,从她的视线看去,隔着暖洋洋的木门框,张默冲一只脚搭在台阶上站着,正微附身,教许光堂摆弄手中的大相机。
西服外套随意搭在小臂上,黑色的单排扣戕驳领马甲和白衬衫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扩挺有形,站在晨曦里,肩脊硬挺,像是撑开了一整片阳光。
“看什么呢?”
白双见她出神到连杯子都忘了放下,出口笑道。施辽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一杯水已经喝了很久了,呼吸之间气息扑在玻璃杯壁上,晕出一团潮湿的水汽,像她此刻的心事一样,在心脏的某个角落里滋滋生长。
“阿广要和师公一起去看房子,许先生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个消息,赶来好说歹说劝师公搬到他的一栋旧宅里,恰好张先生又回来了,这不就赶到一块了嘛,吵到你了?”
施辽摇摇头,主动走到水槽跟前准备收拾盘子,却听见邹广在外面喊:“阿双,我的那件藏蓝色长衫哪儿去了,今日要坐许先生的好车,我还是穿体面一些...”
白双搁下手上东西走出去,施辽邹广跟她交谈,“阿聊也醒了?”“醒了,让你们小声些的。”“我的错我的错,既然醒了,那就让她替我看看哪身衣裳合适...”
施辽掀帘出去,看见邹广手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拾掇自己,白双戏谑:“知道的人说是去相看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房子相看你呢。”
正说着,张默冲提着一筐东西从外间进来,搁到桌上:“今日寒露,正是吃母蟹的好时候,看见有卖的我就买了一些。”
“呀,真新鲜,”白双掀开盖着的竹编圆盖,看见里面的母蟹还活蹦乱跳的,“这时节找着买这样一筐母蟹可不容易吧?张先生费心了。”
他嘴里边说着不费心,边朝施辽靠近,在白双上楼替邹广找东西的时候,他抢步靠过来,贴着施辽的胳膊,轻轻握住施辽的手腕。
施辽低头,手上已经被放上了一个色泽香甜的红柿子。
“小施寒露要吃柿子。”他低眉看了她一眼,很快离开,将视线投向外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施辽捏着柿子,笑了。
“只有你有。”
施辽笑问:“你脑袋里装了什么,日历吗?怎么什么时候吃什么全都知道。”
张默冲背着走了几步,看着她,不说话,目光灼热,好像要将她烫出一个洞来。
施辽被他直愣愣地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偏了偏头,便听见他回答:
“不是。”
这时郝歆郝毅也恰好路过,好奇地看了一眼张默冲,张默冲眼里盛满笑意,手指指脑袋,改为用英文答:
“magicbook.”
施辽被逗得直捂脸,白双已经从楼上下来,张默冲先她一步过去提起箩筐,“我来吧,我特地学过烧母蟹的方法,今晚我来做这道菜吧?”
白双扶着腰看他一眼,点了头,心里却在好奇她没在的这一阵儿发生了什么,张默冲一个常年冷面的人眼底的喜意居然藏都藏不住了。
她回身去看施辽,施辽却心虚似的一溜烟儿走了。
白双无奈笑笑,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呀。
邹广精心收拾了一番,怀着神圣的心情坐上了许光堂的那辆价格不菲的雪佛兰,他兴奋得脸都红了,嚷嚷着让张默冲跟他们一起去。
最后还是白双解围:“张先生今早才到家,你让他跟你瞎折腾什么呀。”
许光堂虽然也想让张默冲跟着继续指导他使用那个相机,但是听到这个也没再坚持,张默冲看出他对摄影实在感兴趣,于是道:“您带着吧,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施辽这才看向张默冲,这大块头的相机原来是他的么?
邹广小心翼翼地发动汽车,沿着路开出去了。
施辽、白双、张默冲三个人目送汽车驶出视线,白双寻了个借口先走了,给他俩留个说话的空间。
仔细一对视,施辽才发现他脸色不好,眼下一片乌青,下巴上也冒出了浅浅一层青茬。
只不过目光依旧炯炯,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她一样的。
“怎么回来的?”她问。
“到火车站后,坐了一段电车,然后叫了一个人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