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习惯,她最后都会去那处供奉长明灯的大殿。正在半路上,安仁终于讲经完毕,听徒弟说喻青世子前来,特地来寻。
喻青他自然相熟,只是见世子身侧又多了名友人,安仁合十行礼,礼罢抬头,看着谢璟的脸,却有些奇异。
总觉得在哪见过这双眼睛,可是他却没见过这个男人。
“贫僧瞧这位施主好生面善,”安仁疑惑道,“贵府中可有姊妹来上过香?”
喻青:“……”
她悻悻想,这和尚记性倒是很好。
她道:“这是景王殿下。”
安仁一怔,万万没想到喻青带了个皇亲国戚,当即又问了一遍好,诚恳道:“贵客来此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喻青道:“不用多礼,他跟我一起的。”
安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去,发觉喻青和这位景王殿下似乎甚为亲近。
“对了,”喻青道,“正好有件事,先前我在这里给亡妻点了盏长明灯,这次就连灵位一起,都撤去吧。”
谢璟闻言,侧目看她。
喻青觉得,既然人还活着,那自然是不必再供了,再点灯只怕不大吉利,该撤就撤。
喻府每年的香火钱相当可观,除了亡故的亲人,喻青还给战死的将士们供了不少灯,安仁第一次听说要撤灯的,不由得道:“这是为何?”
“哦。因为三年丧期也快过了,”喻青的语气平静轻松,“最近我有了新欢,打算续弦呢。”
安仁:“……”
谢璟轻轻地戳了一下喻青的身侧。
喻青又道:“我的续弦性子善妒,不如先前的那么纯良,所以亡妻的牌位就不便留了。”
安仁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喻青自己也有点想笑,她道:“顺便再给景王殿下点些祈福灯……长寿的,平安的,祛病的……还有智慧的。”
她心想谢璟每次写折子都很痛苦,也不知道智慧灯能不能让他下笔如有神一些。
安仁走之后,喻青对谢璟道:“我发现,好人似乎都记得你,安仁就见过你一面,都记得呢。”
毕竟清嘉那么好,只要认识“她”,一定会有印象的,除非本身就对公主态度轻慢。
谢璟道:“嗯,皇家人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喻青心想也不知他们怎么长的眼睛,退一万步说,公主这么好看一张脸,再目中无人,也记得住吧?谢璟从前在宫里过得真是苦日子……世子想着想着,又可怜上了。
公主的灯没有了,只有兄长的一盏,喻青静立片刻,心里千头万绪,最想告诉他的,其实是自己已如愿以偿,现在过得称心如意。
虽然没有办法分享,但她想,如果他在天有灵,想必都会看得见,也会一起庇佑谢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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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其他地方香客不少,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也不大自在,喻青又领着谢璟去了后山。
谢璟一路都很警惕,喻青不免好笑,道:“这里没有那么多蛇的,我先前都没遇到过,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让你碰上了。”
谢璟道:“你千万不能离我太远。”
喻青牵起他,保证道:“一步都不离开。”
林地中清净无人,溪水涓涓,很是凉爽。谢璟这次带了随侍,方才一直跟在后面,等到了空地上,就过来铺上了用以歇息的软垫,又送来了水和从府里带过来的食盒。
……有个贴心的妻子确实不错,喻青心想。
她打开食盒,只见其中一层还正是她喜欢的牛乳糕,拈起一块尝尝,细腻可口,她品出了不一般,疑惑道:“这点心,怎么像是你府上的手艺?”
谢璟道:“嗯,王府里的厨子做的。”
喻青更奇怪了,她道:“你有把他带来侯府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谢璟幽幽道:“昨晚我让人叫他过来,他现做的。”
喻青没有印象,不知真假。因为昨晚两人罕见地没有同寝,谢璟在雯华苑,她回了怀风阁——主要是今日清晨要出京,得早点歇息怕起不来,再者既然是拜访佛门清净地,前一晚最好还是别胡闹了,多少虔诚些。
但是她总是觉得不大对,继续吃着点心,突然灵光一现,问道:“……这真是点心师傅做的?”
谢璟也不吱声,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喻青怎么还会不懂,愣了片刻,不可置信,道:“真的?”
谢璟其实还不大想承认。
喻青相当惊喜,急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呀!”
谢璟道:“做得又不如别人做得好。”
喻青断然道:“不,这绝对是世上最好的。”
谢璟小声道:“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喻青当即觉得冤枉:“怎么可能?我何时说了?”
她随即又顿悟,谢璟一定不是第一次做,以前就有过,只是她不知道!
她尝过好几次王府的点心,只记得味道都很好,却也完全分不出来,有多少是出自他之手。
喻青真不知道他为何要瞒着,哭笑不得地晃了两下他的手臂,道:“到底哪几次是你做的?”
要早知道有这事,她肯定会细细品尝,一口不剩的。
这可是她的公主亲手做的点心呢。
又漂亮又温柔,既善解人意又心灵手巧……世上究竟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也没有几次,”谢璟蹙眉道,“……第一次你没有吃到,是在北宸司里。”
喻青一怔,回想起来好似确有其事。
他是送过一次点心,结果两人在北宸司拉扯起来,不小心就打翻了。
那岂不是把他的心意全浪费了么?这也太可惜了。她一阵恍惚,又觉得懊恼非常。
也不知道他花了多久,一想到他好不容易做了那么精巧的点心,到头来统统被清扫掉,当成了污物,真是心都滴血。
谢璟道:“没关系,反正也没有多少。”
喻青眼看他现在说起来还委屈着呢,心想才不是没关系,估计没少哭。
“其实我吃到了,”喻青道,“好像当时……恰好有一块没有落出去。不过就只有一块。”
这次谢璟意外了,他眨眨眼睛,神情一亮。
“我还以为,”他道,“你那时候根本不会碰我给的东西呢。你可凶了。”
喻青道:“我没有,才不是,你往后不要随便以为。”
就算在那时,要是谢璟告诉她那是他做的,喻青大概也会……表面上不为所动,然后等到人不在,就开始尝。
谢璟柔柔地搂上了她的腰,他现在又开心了。
喻青想了想,道:“以后的牛乳糕只能做给我一个人吃,旁人都不能给。”
谢璟道:“好吧……连我自己都不能吃吗?”
喻青:“……”
喻青道:“那倒也可以。”
谢璟笑了。
实在太甜了,喻青心想,怎么好像比点心还甜?
“……我小时候想吃点心,母亲不大会做,哥哥经常都去城外的集市买回来带给我。”喻青道。
那时父兄都在战场上,陆夫人随军生下了她,一家人和其他军户一般住在边陲城池中,就算是将军家,也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喻青没有丝毫不满,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她至今也不愿细想喻朗重伤后的那些时日,一直都是她的噩梦。
兄长去世之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不知为什么,当年那个小姑娘竟然勇敢至此,有毅力做出这样的抉择。后来每当她软弱的时候,也会想想曾经的自己。
十几岁时是她最艰难的时刻,一边要飞速成长,开始独当一面,一边又要不断地割舍自我,不得不放弃很多事。第一次上阵杀敌刀刃见血,回来也是彻夜难眠。
她也有过怨念——为什么天意如此不公,让哥哥走了?又偏偏一切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意外没有发生,会有多好?
但到最后,她又都稳住了心境。大概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有着比旁人高出一筹的心气,并不想承认自己做不到。在战场上的畅快多少能帮助她,西北平定时,她也迎来过旁人根本无法料想的满足。
然而,等到一切重归平静,她又开始茫然。
好像总是和旁人隔着距离,也不知自己还能再去追逐什么,功名利禄酒色财气,都不过尔尔。
一想到往后的几十年都如此,就觉得一切了无生趣。
等父母有一天离开,她就成了最孤独的人,那种未来实在太沉重了,连她也会不寒而栗。
喻青只是简单了讲了讲自己的旧事,其实现在都过去了,完全没有痛苦,时至今日,都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谢璟很安静,喻青抬头一看,又失笑道:“你……你的手帕呢?”
谢璟听得伤心欲绝,默默流泪。又心酸又心疼。
“我也没说什么吧……”喻青小声道。
她也一阵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