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水路繁盛的时节,南北船只往来,各路商贩和货物都聚集在此处, 夹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还有香楼宝阁、游船画舫, 歌舞至夜方休。
喻青卸了官服,换了马车上备着的常服, 公主则戴上了面纱。
行至中途, 就隐隐听见鼓乐声, 下车一看,果然是花天锦地的气象。
喻青上次来这附近是五六年前, 那时连运河都还没修成, 后来一直在关外, 也没太关注过。
清嘉靠得近了些:“人好多。”
喻青便走在清嘉的外侧,多少替她阻隔一下旁人。
她自己也甚少亲至这种繁盛的场合, 一时眼花缭乱, 感叹道:“西北那边,铁鳞关附近集市最多, 之前战时商路断了, 休战之后好了不少,我年前去过一次,还觉得新鲜,和这里相比都称得上寒碜呢。”
以前听喻青讲起在西北的事,谢璟尚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他不免暗想, 喻青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西北风沙那么大, 塞外那么苍凉。
喻青不仅是生活在那,她还带兵、打仗、守关……却从来不曾提及任何苦处。
她那时也才十多岁而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路,是无奈, 还是自愿呢?
他不由得侧目,喻青总是气度从容、云淡风轻的。通过表象,任何疑问都无从窥破。
两人都没带什么随从,车夫看着马车,一名家仆跟在几步远的后面,负责等会儿递银钱和拿东西。
起初两人还隔着些许距离,游人见多,喻青往清嘉的方向并了小半步,随后,胳膊上传来触感,清嘉挽上了她的手臂:“我们别走散了。”
“……”
喻青下意识脚下一停,清嘉道:“嗯?”
寻常眷侣依偎在一起并不奇怪,但对喻青来讲,还是第一次这样亲昵。
“没什么……走吧。”
虽然清嘉几乎只是松松地搭着她的小臂,几乎没重量,但是存在感却很强烈。
走马观花的,什么都没进脑子。
一滴微凉的水珠滴在了皮肤上,不是错觉,似乎下雨了。
湖边的风格外湿润,方才就有点闷,黄昏一凉下来,就飘起雨丝。
公主也似有所感伸出了另一只手,用掌心感受了一下雨水的存在。
喻青道:“咱们避一避?”
这点细雨,她不在乎,但不能让公主淋到。
喻青心想: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才和清嘉一起出来玩,天公却不作美。
不远处有个宝月阁,她瞧着还可以,包个临台的雅间,还能望到湖面。
公主却道:“雨又不大,可能一会儿就停了吧。我们继续逛逛好不好?”
喻青半边身子都习惯了公主若有似乎的温度,哪里说得出“不”字。
跟在后面的家仆去买了两把油伞,喻青没让家仆跟上来,只接过了其中一把,撑开了,伞面宽大,足够遮住两人。
路边不少支着篷的食肆或小摊,一名小摊贩眼见这对衣着贵气的年轻夫妻,看着像谁家的少爷少夫人携手出游,便麻利地推荐起了自家的桂花酒酿圆子,舀了两小碗,道:“公子尝尝,不好吃不要钱的!”
喻青单手接过,第一碗给了清嘉。
酒酿熬得浓稠,糯米团莹润饱满,上面浮着金色的花碎。
谢璟没尝过这种街边小吃,解开一侧的面纱,尝了一小勺,酒气不重,十分鲜甜可口。
喻青问道:“如何?”
谢璟道:“还不错。”
喻青一手撑着伞,不太好拿自己的那小碗,索性先不尝了,打算让后面的家仆过来直接买两坛就是了。
这时清嘉把自己的那碗放了下去,拿起台上的另一份,用小木勺喂到了她的嘴边。
喻青:“……”
她一愣,然后就着公主的手也吃了一口,第一反应是:“唔,甜的。”
公主的眼睛弯了一下,道:“当然是甜的。”
但喻青觉得格外甜,只一口,舌尖好像一直有余味。
清嘉道:“别往我这偏,你肩上都淋湿了。”
她扶了扶伞柄,让一直倾斜的伞往喻青那边转正。
这小雨喻青不以为然,衣裳都淋不透,顶多有些水痕。清嘉道:“那我们再近些。”
原本她是虚挽着喻青擎伞的胳膊,这回又靠过来,两人身量相仿,以致于从肩膀到上臂都贴在一起。
好近啊,喻青想。
在最热闹的主路上走过了大半,买了些零碎的吃食玩物,公主又看中一些珠络绳结,她说:“你的剑上空荡荡的,配一个剑穗好看。”
喻青的剑不是那些公子们的花剑,配在腰间只为了好看,她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向来没有繁饰。
但公主一提,她连连点头:“嗯嗯,好。”
一艘巨大的画舫就泊在岸边,依稀只见船上花灯彩绸,好不亮丽。
喻青想着可以登船一游,结果发现两侧站着一水儿的漂亮姑娘,言笑晏晏地哄宾客上船游乐,仔细一听,传来的曲调也尽是靡靡之音——喻青轻咳一声,带清嘉转了个方向。
下次还是得提前包一艘船才行,不能带公主乱走。
沿着河岸,渐渐地过了最繁盛的一带,周遭逐渐安静,有小些的游船、货船沿着运河河道缓行。
喻青眼前一亮,心道这样的小船也不错。
没有闲杂人等,就她们两个。
她问清嘉,清嘉点点头,于是家仆去寻了个空的游船。
其实也全然不小,里面容纳十数人都不成问题,有艄公,琴伎,还有伺候茶水的小厮,喻青没留那么多,剩下的都让他们上岸了。
她轻盈一跃,稳稳地站在船中。
谢璟跟在喻青后面,低头一看,船和岸之间虽搭了宽木,但不是固定的,木板一侧还陷入了岸边湿润的泥土。
他考虑了一下踩在哪比较稳当且干净。
然后喻青倾身过来,搂住了他的腰,都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离开了地面,竟然直接被抱着放在船上。
谢璟:“……”
谢璟:“……”
喻青体贴地对公主道:“小心,别把裙摆弄湿了。”
全然没感受到公主那复杂难辨有如实质的目光。
艄公摇起桨,琴女奏了首婉转柔和的乐曲。船只缓缓往湖心而去。
就两个人,清嘉便把面纱揭了下来。
傍晚时云也不密,现在被风拂开,不久雨就停了。喻青往船篷外探了探,确认没有雨丝,她把清嘉也唤了出来。
日头已经落下,天边现出月影和点点星子。
清嘉道:“我记得你从前说,塞外星星很亮。”
喻青道:“对,有时晚上睡不着,就到营帐外去,可以看很久。”
清嘉:“怎么睡不着呢,有心事吗?”
这把喻青问住了,她总是自觉心态良好,并未觉得承受不了,但有时的确难以入眠。
“只是偶尔……我也不清楚,”喻青道,“但我现在好了,每天倒头就睡的。”
公主笑了笑,她问:“在西北这么多年,还是很辛苦吧。”
刚上战场的一两年有点困难,喻青不仅要适应军营,还要想方设法得隐瞒身份,平时还好,最怕受外伤,没法让普通的军医来看,所幸绮影当时也跟去了塞外。
后来战事吃紧,也顾不上别的,一心打仗,渐渐地游刃有余了。等父亲伤病退居京城,她独挑大梁,更是没有退缩的余地。
她没说辛苦,只是回忆着过去,跟公主讲起了边塞的事。
小时候跟陆夫人随军的那几年,邻居都是军户的孩子,打闹起来非常凶狠。
后来喻朗重伤,喻青跟着母亲兄长回京,不知道京城里的孩子都很娇贵,在闻家的学塾里跟谁家少爷起了点争执,喻青一掀对方的胳膊,竟把人家拽脱臼了。
后来陆夫人拉着她登门赔礼,时隔多年,那少爷也入朝为官了,每次喻青瞧见他,都想起儿时他号啕大哭的模样。
公主被逗得笑了笑,喻青便继续讲,最冷的一年泼水成冰,半夜正睡着觉,雪把营帐压塌了半边;北蛮的男人普遍又高又壮,身上还有味,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喻青非常嫌弃;不过再往西的几个小国里,男女都生得十分好看,肤白碧眼,头发带卷……
“那战场呢?”谢璟问。
喻青方才特地避开了,她觉得一些残忍的话题不好对清嘉说,怕把她吓得做噩梦了,公主可是连打雷都被吓得直哭的人。
交战时胳膊大腿满地乱飞,血水横流,怎么描述都很吓人。
谢璟:“老侯爷的伤是年轻时落下,你呢?你也受过不少伤吧。”
“这个……我应当比我爹强一些,伤过,都不算重。”喻青轻描淡写地说。
谢璟追问道:“不算重是多重?”
“就是普通的刀伤、箭伤之类的,”喻青说,“受伤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事后才开始疼,有一次我还在拿着枪呢,感觉手抬不起来,低头才看见有个箭尖从甲缝中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