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夕水洗的瞳孔紧了紧。
没有?怎么可能?
当时那种情况,除了爸爸留下的遗产,还能从哪降临五十万的巨款,来及时地替她铺路,把她托起,护着她度过那段最煎熬的难关。
她无数的话到了唇边,又找回理智,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爸爸的记忆恢复不久,也难保不是忘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接下来的事。
爸爸既然回了京市,他不能永远用另一个身份隐姓埋名,忍辱偷生,堆在他和妈妈身上的污水,她必须要洗清,让他回到真正的身份里。
之前她还能等,还能花更多时间去想别的办法,可如今,爸爸已经在这里了,一天不洗雪,他就一天都要躲藏做人,如果不尽快翻案,爸爸随时有被认出的风险,很可能要面临警方审查,而她也会成为法理上包庇的主犯。
事关沪市陈家那样的巍峨大船,她手中又没有确凿证据,一旦出事……
梁昭夕闭眼,指甲深深按进手心。
孟慎廷才是首当其冲。
他面临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她藏不住秘密,被他发现,或是她克制不了自私,再次利用他,殊途同归地把他拽进这个泥潭,这件案子关系重大,一旦掀开,陈松明肯定殊死反击,他必然要牺牲安全,拿孟氏家业做赌,为了她去掀陈家的船。
要么她藏住了,孟慎廷不知道她爸爸的存在,万一某天被知情人公开,全网都将知道,他抢来的女人犯了包庇罪,与刑事案纠缠不清,他会被牵连。
无论怎么选,她都应该最快速度跟他斩断关系,彻底离开他,才能保证他衣角洁净,别沾上她的泥。
梁昭夕呛笑了一声。
孟慎廷遇上她,处处都是荆棘,都是苦,这么长时间,她算来算去,好像都没有给过他一丝纯粹的甜。
梁秉言不了解她的想法,握着手机无所适从地说:“昭昭,你还记得小时候住在楼下的沈执吧?我那天你在工作室楼下时,撞见了他。”
梁昭夕一怔。
梁秉言如实说:“他也是去找你的,看表情很犹豫,我原本想躲着他,可他太敏感,一眼就发现我,他当时的反应太激烈,我那时才知道,他做了警察,是京市刑侦大队现任队长,后来他告诉我墓园的位置,还对我说,如果见到你,让你和他通个电话。”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沈执会通过我找你,你的手机号码,他联系不上吗。”
梁昭夕明白,她的手机这几天不在身边,早已断联了。
梁秉言话音刚落下,他手机恰好发出震动,上面显示的来电人就是沈执,梁昭夕垂眸静了静,把手机拿过来,跟爸爸点点头,让他安心,才略微走远两步,划向接通。
她先一步开口:“沈执哥。”
上次工作室团建,沈执对她过界,被孟慎廷弄伤之后,她还没跟他联系过。
沈执硬朗的声音顺着听筒利落传出:“上周五晚上,孟慎廷以他的名义出面封锁京市北边的高速口,过了整夜才恢复同行,是不是因为你。”
梁昭夕顿时语塞。
沈执斩钉截铁:“别想瞒我,你总算想通了,要跟他分开,逃离他,结果失败,被堵得水泄不通,是不是?”
不等梁昭夕说话,沈执低沉地叹了一声:“昭夕,你信任我一次,听我的,我帮你走,我帮你负责爸妈的案情,我已经负责这么多年了,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
他唯恐她拒绝,果断加重语气:“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我也不再提跟你的私事,你只需要记得,我是警察,我在办案,叔叔和你都是我的当事人,甚至可以说是我立大功的机会,所以你什么都不欠我的。”
梁昭夕捏着手机,纤细的指关节苍白,指尖压出充血的红色。
沈执认真说:“你就算不出于兄妹关系,只出于信任警方,也该选我,我会带你和叔叔去安全地方,尽一切能力翻案,我保证抹掉你的行踪,让孟慎廷翻山越海也找不到你,并且只是因为我对当事人负责,不要你任何回报,这样行吗。”
他迫切的声音敲疼她耳朵:“昭夕,他远比你想的复杂可怕,离开他吧,这是你当下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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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梁秉言现在的住处安全,梁昭夕就让爸爸先回去,等她的消息,她不敢让他多留,怕孟慎廷并没有那么听她的话,看她时间长不出去,会安排人来盯她,甚至亲自出现。
她当然不能这样对梁秉言说,她一片狼藉的感情不想让爸爸知道,只是说需要冷静,需要消化情绪,想一个人留下来多待一会儿,爸爸就算千言万语,也不会在这时候强行多问她什么。
梁秉言走后,梁昭夕坐在爸妈的墓碑边,贴着妈妈的照片放肆地大哭一场,哭过后又埋着头天真纯稚地笑,最后她把自己卷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止不住发抖。
将近过了四个小时,下午的天色阴得更沉,墓园里色调灰蒙,欲来的风雪把空气搅得冰冷彻骨,梁昭夕才缓缓直起酸麻的身体,做出决定。
她要离开孟慎廷,沈执只是方式,即使不是沈执,是另外的别人,别的途径,只要可以真正离开他,与他彻底地切割,她都该毫不犹豫去做。
离开他,才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能为他做的事。
孟停在她身上折损的,消磨的,疯狂的,苦痛的,已经够多了。
她想走,以目前孟慎廷的状态,这种紧迫盯人,把她时刻攥在掌心里的焦灼程度肯定不行,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去实行沈执的安排。
要跟他断掉,她就必须先安抚,只有让他稍稍平息,找回一丝他渴求的希望,他才能给她一点喘息的余地,让她有可能逃掉。
梁昭夕走出墓园的时候,天暗得仿佛傍晚,这个时间段,墓园格外安静,外面的停车场放眼一看都是空的,只有最近的车位上停着熟悉的黑色定制幻影。
崔良钧从驾驶座下来,妥帖为梁昭夕拉开车门:“梁小姐,我送您回去。”
梁昭夕意外于钧叔的出现,他不是应该时刻陪在孟慎廷身边才对吗,她忍住没多问,沉默地坐进后排,看到旁边位置上随意扔下的黑色西装,显然是从男人身上脱掉的,触手微凉,早就没了体温。
她悄悄摩挲,低着眼帘,挣扎着要不要问出口,崔良钧在前面转动方向盘,适时地主动说:“您别误会,少东家没有靠近过墓园,我之前一直跟着他,他今天的行程提前结束,我才没找别的司机,直接过来接您。”
“提前结束……”梁昭夕平稳地开口,“是我出来太晚,他不高兴了吗。”
崔良钧从后视镜看她,眼里堆着深重的忧虑,顿了顿,说出实话:“没有,少东家胃疼得有些过度,是我擅作主张,把车转向去了一次医院,他状况不是很好,今天不适合再到公司。”
梁昭夕浮在半空的心脏猛然抽紧,脱口而出:“他真的胃疼?”
崔良钧哑然:“难道会有假吗,他那种性格,从不会喊疼,以前在美国,在孟家刻意打造的训练场,还有年少时候在拳台上,骨头断了血流成河,他都不吭声,如果不是这次疼得过份,我也不可能发现。”
梁昭夕手指微微发颤,折进掌心里攥住,她尽量表现得不在意,忽略掉她早上出来前对他说疼的视若无睹,把重点转到别处,关于他的过去,美国和孟家非人磨练的事她都听过一些,但年少的拳台是什么,她难以想象。
“拳台……”她小声问,“他以前还打过拳吗。”
崔良钧刚才是情绪一时波动,说话有些无遮拦,这会儿反应过来失言,想来少东家不会希望她知道太多从前的事。
他粉饰太平地笑笑:“没有,年纪轻时随便玩的,只是我太不习惯看他痛的样子,一时言不及义。”
梁昭夕指尖摩擦得生热,她松开,去触摸冰凉的玻璃,试图降下温度,她不经意问:“他不留在医院住院吗。”
崔良钧摇头:“他说,你不会去医院看他,而今天,他有七八个小时没见到你了。”
车停在青檀苑的车库,梁昭夕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她按部就班上楼,解锁家门,推开的一刻,正对面大片的落地窗外雪片纷扬,给整个客厅填满冰凉的灰白色。
她目光动了动,看到一言不发陷在沙发里的那道颀长侧影,她明明弄出响声,可他没有动,冷凝的空气里隐约有微重的,急促的呼吸,似乎是睡着的,像压抑在海面下,只是听着,就让她胸口涨起潮湿的咸涩。
梁昭夕调整呼吸,放慢脚步走向沙发,玄关的灯照不到这里,把男人的身影勾勒得模糊。
孟慎廷仰靠着陷进沙发背里,他眼睫低低压着,晦暗的两道阴影遮在脸上,眉骨狭长凌厉,眼窝深邃,唇线下意识绷紧,嘴角敛起,显得那样冷酷寡情,然而此时此刻,他一只手摁在胃上,手掌与身体之间,竟然隔着一层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