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合作商开始主动上门了,没有人再伸手干涉,元颂又开始无所顾忌地凑近,不再害怕地收敛,那束如影随形的目光消失,没人无时无刻盯紧她,没人从天而降,没人在意她与人交往,跟谁亲密,她走到哪里都轻飘飘,仿佛失去重量。
她试过验证,试着跟合作商握手拥抱,跟工作室的男男女女打成一片,去吃饭去玩闹,试着让新来的清纯小男生明目张胆接近她,他确确实实隐匿一空,与她切断所有联系,他不曾出现,不曾多给她一丝干涉。
她理不清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开始坚持拍摄工作室VLOG,每天发到各个社交平台的官方账号上,记录工作片段,她主动出镜,在拍摄到她时,她把一整天所有能拿出来的笑容和积极都摆到脸上,看起来没人比她更松弛,更开心。
为了堂而皇之向他证明,分开后自己过得非常好,她没走错,还是为了告诉他,她还好,无需担心?
她不知道,只知道一条条视频发出去,她相关的词条频频挂上热门,像石块投入深海,毫无波澜。
孟慎廷如她所愿,从她的生命里抽离。
她呢,她有如放归自然的笼中鸟,竟然频频盘旋回头,去看脚腕上断掉的锁链。
大半个月,孟慎廷没有出席过任何公开场合,她只在财经新闻上看过两次他的名字,那场浮华大梦彻底醒来,她像与他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从未相识过。
梁昭夕抬手关了电脑屏幕,手背挡着眼呼出几口气,摆出一个自然的笑,端起杯子去茶水间。
大家都在二楼,一楼很静,路上空无一人,梁昭夕手按在茶水间的门把上时,宋清麦一本正经的声音倏然从里面传来:“哎,别装傻,我看见你偷拍昭夕了,什么意思,跟我直说,是不是那位让你拍的。”
梁昭夕手一紧,烫到似的收回去。
元颂随即无辜地拖长音:“真不是,要是的话就好了,那我还能猜出一点他的意思,但他只在小舅妈回来当天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以后随她的心意,之后就没消息了,我拍照,是为了不时之需,万一他哪天想看,我这不是还有存货。”
宋清麦急得满地乱走:“他真不管了?”
“我哪知道,”元颂唉声叹气,“我小舅舅本来就说一不二,谁能窥测他心意,他根本不从我这里获取任何信息,再说他工作狂,这半个多月北美欧洲港澳不停,人根本就没在国内,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不过我听说……”
他嗓子低下去:“听说他上周在澳门谈并购,深夜突发胃出血,他身边人嘴都严得很,我别的打听不出来,后续也不清楚了。”
梁昭夕靠在门外,细细的脊梁压着坚硬门框,手猛地捏在杯子上,指尖煞白。
宋清麦愁苦地“啊”了声:“我天,他那样的人,怎么受得了的,可是昭夕状况也不好,整天废寝忘食工作,一天吃不上两顿饭,我看她已经要营养不良了,眼睛里一点光彩都没,完全一编程机器,她以为分开能解决问题,实际也没那么乐观,她就是……”
她难受地顿了顿:“心思太重,顾虑太多,转不过自己设下的这个死角,她觉得对方给他燕窝熊掌,也要回对等的,可她手里只有一碗清粥,粥里还搀过沙子,拿不出手,还不起。”
“可谁又知道,对方是不是早就饥寒交迫,拼尽全力只想得到她拥有的,用不着多贵多完美,”她轻声说,“燕窝熊掌能充饥,剃掉了沙子的清粥也能,不用分高下。”
元颂问:“我搞不懂,她到底爱不爱我小舅舅。”
宋清麦对他语带嫌弃:“有多怕,多不敢面对,多拼了命地想逃跑,就有多爱。”
她语气转沉:“但她能不能绕过这个弯,接纳犯过错的自己,看透她早就没救的感情,我不知道,我就希望,她别那么难过消沉。”
梁昭夕站在门口,头深深低下去,手指压在手机上,电话在快要拨出去前切断,她又换到信息界面,想直接问他,或是辗转去问钧叔,但字打了一行又一行,最终都删掉,问什么呢,她假惺惺的迫切那么廉价又不合时宜,知道原委又如何,确定他好不好又如何,她明明什么也给不了。
她应该果断,既然分了,就分得干净利索,别再去看。
他身边多少人簇拥环绕,不会有事。
她该振作,不受限制地放飞,这是他给的自由,她不能浪费。
傍晚下班,梁昭夕跟着大半个工作室的成员一起去唱歌,三个大包厢挨着,她换上一条明俏的小裙子,当开演唱会,各个房间巡回去唱,把气氛炒得火热,可晚餐一口没吃。
她笑盈盈坐在人群里,试着咽了几次,都没胃口,幻觉似的胃里抽搐,也就放弃了。
放纵了一个小时,外面天色早就黑透,梁昭夕歪靠在沙发边,看着满眼晃动的人影,手重重捂住胃。
她生理上是不疼的,所有挣扎拉扯都没了,只剩下最单纯的空虚,像被挖光了,到处薄弱,透着寒风,却什么也装不进去。
她手臂横在胃上,不自觉弯下腰。
有人反复推她手臂,她在炫目灯光里茫然地抬头,是她助理蹲在旁边,正在问她:“昭姐,门口有人送餐,说给梁小姐,是你叫的吗?”
梁昭夕摇头,眼神不自觉递过去,看到门外走廊里的确站着人,但没穿寻常外卖的衣服,手上正托着一个显眼的釉白瓷罐。
她眯起眼,助理已经走过去,询问是不是送错了房间,不是这位梁小姐,对方给她看了什么,她才接住,捧着跑回来:“没错,昭姐,这卡片上有你名字,就是给你的!”
梁昭夕近距离看清了那个保温瓷罐,也看清上面莲山居独特的标志。
她脑中犹如过电,骤然轰隆一响,手腕不稳地掀开封条和盖子,板栗鸡汤的香气炙热扑面。
这罐鸡汤,曾经是她逃离孟慎廷的借口。
她心脏发出跌宕的颤音,一把接过助理手中抓着的硬卡,急促翻过来,两行无比熟稔,曾一次次入过她梦,在她少女时闯入她曲折内心的笔体,猝不及防撞入她眼帘。
御风游刃的凌厉瘦金体。
她一次次找过,问过,怀疑过,惶惑过的笔迹。
金戈银丝的两行亲笔字。
——“给昭昭。”
——“知名不具。”
梁昭夕一瞬间回到了当初校庆典礼的后台,那束白山茶如今还烘干了藏在她逼仄的小家里,两份字迹,一份泛黄,一份油墨未干,在她喧嚣的脑中严丝合缝重叠,她最初的心动,没有目标、以花寄托的稚嫩初恋,在满室的欢叫和歌声里,找到了落点。
她早该想到,她在他提起拿走过一支用尽的口红时就该明白,是他。
除了他,她这段单调平凡的人生里,还能有谁给她浓墨重彩。
他在明时,写锋芒毕露的真实笔体。
他在暗时,是不露痕迹的瘦金字帖。
梁昭夕攥着卡片,漆黑字迹在她升高的体温里隐隐模糊,她用力按着瓷罐,手被烫红,炙疼让她突然惊醒过来,放下鸡汤,脚步悬浮地穿过混乱人影,漫无目的跑出包厢。
她选的这家KTV价格高得离谱,在京市那些富二代的圈子里也榜上有名,只是为了避免环境杂乱,怕有过多人关注到她,她身上腥风血雨,不想被揪住端倪,再扯出更多事关孟慎廷的八卦。
但眼下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段,走廊通往大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梁昭夕没化浓妆没戴口罩,一眼就能认得出,很多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
她隐约察觉出异样,那些人看就看了,还在讳莫如深地窃窃私语,她不想管,径直往外跑。
孟慎廷是不是在附近……
她什么都不清楚,他在哪,是否回国,离她有多远,如果他真的在,面对面见了,她又要怎样自处,说哪句话合适,她一概不知,只是潜意识催促她一刻不停地出来,出来又能如何,没人告诉她答案。
打量的眼神越来越多,梁昭夕径直赶到高耸的玻璃大门前,准备出去时,小助理从后面追上来,急促喘着抓住她手臂。
“昭姐,先别动,出,出事了!网上莫名其妙爆了个词条,说你跟孟先生疑似分手,这不是瞎扯吗,太气人了,我们刚才全都在玩,没人上网,你从包厢出来,我临时看了眼手机才发现!”
梁昭夕蓦地止步,嘴角抿住,心往幽黑的坑洞里沉。
小助理不明状况,把手机拿给她看,快速刷着页面:“我抓紧查了,最早一条是半个多小时之前发的,有个几十万粉丝的网红炫耀他最近运气爆棚,其中一条是等飞机白得了二十万巨款,然后事情发酵,他为了自证,发了条上个月的视频。”
她把视频点开,放大,是网红的旅行随拍,他是那天晚上云山机场的乘客之一,被劝离大厅时,镜头一角拍到了远处两道纠缠的身影。
眼尖的网友凭借剪影,轻松认出是全网讨论度爆表的孟先生,和他明抢来的背德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