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夕这时候刚刚迈下通往一楼的台阶,只捕捉到一丝尾音,什么都没听清,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打扰,远远听到孟慎廷的手机再次震动,她踟蹰着等了许久,直到电话响起第二轮,才终于被接通。
她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打算回去,脚步蓦地一顿。
孟慎廷似乎连手机都懒得拿起,开了免提,音量不高,如果她在二楼卧室,不可能有察觉,但站在这里,能听得一清二楚。
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裹挟怒意响起:“你想把孟骁弄死吗?!你知不知道他腿伤成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针对他,他不过是要结婚娶个太太,你要弄残他才高兴?”
梁昭夕喉咙发干,手指捏起来。
她无法接受有人用这种语气对孟慎廷说话。
孟家的长辈她在祖宅里基本都见了,哪个不是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这人谁啊,算什么东西!
她抿着唇往下迈了几步,声音听得更清,试探地扒着楼梯转角朝客厅窗边看,一道厉闪割破夜空,白亮光线一晃,孟慎廷背对着她,仰靠在沙发上,侧影一片模糊。
中年男人还想再宣泄,孟慎廷截断他的话,毫无波澜说:“不过是一条腿,孟骁还活着,活到了今天,无论是你或者他自己,都该知足了。”
厚重雨滴砸在梁昭夕抽紧的神经上。
沉默良久,中年男人深吸口气:“好,我确实拿你没办法,但你不要忘了你爷爷当初给你取的名字,慎,慎言慎欲慎停,你一旦踏错一步,有的是人要你万劫不复。”
孟慎廷短促地淡嗤一声,平静到某种跋扈:“我向来恭候。”
客厅像是陷入一片死寂的沼泽,梁昭夕踮着脚尖,一边紧紧瞄着孟慎廷的身影,一边如履薄冰轻轻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走到一楼。
她贴着墙朝他靠近,隔着弥漫的夜色,看到孟慎廷抬着头,后脑抵在沙发扶手上,眼睫低垂,扫出两抹隐晦的影,唇间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他这样向后高高仰起,脖颈拉伸出有力线条,略显进攻性的青筋沿着肌理浮动,喉结愈发明显的凸起,随着无声咽动而上下起伏。
梁昭夕呼吸紧涩,她一步步轻慢地靠过去,眼明手快捡起旁边矮几上的手工火柴盒,抽出一支,哗的点燃。
微弱声音响起的同时,孟慎廷猛的睁开眼,溢出的冷锐把人捅穿,而梁昭夕被火光映红的手指已然递到他的面前,她抬起光裸的膝盖,半伏半跪在沙发上,俯身靠近他,手拢着猩红,点燃他洁白的烟管。
淡白烟雾乍然腾起,把两道几乎相贴的身影缠绕住。
孟慎廷隔着一片朦胧盯着她,眼瞳黑不透光,她对视上去,像撞进了吞人的幽深山涧。
“听到什么了。”
他嗓音里过了烟气,透出灼烧过似的低低沉哑。
梁昭夕歪头:“电话里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处处向着孟骁,还敢那么不客气对你讲话。”
孟慎廷拿下烟,捏在离她远的那只手里:“梁小姐觉得呢。”
她皱鼻子:“总之是个不分尊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孟慎廷扯了下唇,好整以暇地看她:“是我父亲。”
梁昭夕愣了一下,等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还抓着火柴的手不由得一抖,盒子里面的散落一地。
她张了张口,涌出一股无名火,又问:“那名字又是怎么回事,慎言慎欲我懂,慎廷又怎么了?”
“是停止的停,”孟慎廷目光描摹着她的细微表情,仿佛深夜里大发善心,对她有问必答,“孟家需要我时时刻刻,永无止境地朝前走,每一次停步都要慎之又慎,这么直白的名字,又要换一个同音字来粉饰,的确可笑。”
他指尖一动,掐灭还在燃烧的烟。
梁昭夕忽然扑上前,按住他肩膀,郑重其事地皱眉说:“既然这样,先生应该叫孟停才对,没有什么能干涉你,你要停在任何想停的地方。”
女孩子突发奇想,一双高烧过后的眼睛水洗了似的透亮,她睫毛间灼灼地闪出光来,压低了身子看他,笑盈盈说:“孟先生这么年轻,比我只大七八岁,如果不是孟骁差着辈分,我真的不应该叫小叔叔,我应该叫孟停哥哥——”
她仗着自己大病一场,脑子理所应当还不够清楚,把莹润的唇贴近他,一字一字新奇地咬着:“孟停哥哥。”
这么笨拙稚嫩的安慰。
男人手指间将灭未灭的烟还有火烧的热度,却极重地压在指腹上,深深透进皮肉里。
他眯起眼。
如果——
如果就此把人留在这里,不开锁,不放行,偌大房子里永远像今夜这样只有他的衣服可以穿,她是不是就只能散着发,赤着脚,每天每夜,无所依靠地这样亲昵扑向他,叫着别人听不到的哥哥,屏除那些干扰的声音,从此忘记所有不纯的目的,在日复一日的厮磨下不得不对他拿出真心。
孟慎廷喉咙里有种滚过烈酒的辛辣,他揉着烟,若无其事地审问:“这么喜欢叫人哥哥?”
“我哪有,”梁昭夕殷勤示好的样子不见一点媚俗,尽是赤诚可爱,她把手举起保证,“别人不算数了,我只这样叫孟先生。”
孟慎廷向后靠,英俊矜贵的脸隐在残留雾气中,他抚过梁昭夕的下颌,扣着她拉到面前,唇间低低一动,奖励地说出几个音节。
梁昭夕心神一晃。
是一句简短的德语,她大学选修时学过。
Braves Kind。
乖孩子。
第16章
孟慎廷半垂着眼, 梁昭夕的脸垫在他掌心上,他唇间温热的气息烫到她面颊,混了极淡的一点干燥烟草味,居高临下蒸腾着她微张的嘴唇。
她不由自主舔了下唇肉, 口中有种喝醉似的干渴。
她头在发晕, 说不清是高烧后遗症还是中了什么蛊,明明想把他的表情看清楚些, 但视线总是被他咫尺之遥的淡色薄唇吸引, 眼神不断地凝聚在上面,努力移开,再凝聚。
梁昭夕轻轻吞咽。
乖孩子可以索取一个分量更大的奖励吗。
此刻烟雾还未散尽, 她能不能找出一个尽量合理的借口,拿出胆量往前探一次身,在他始料未及时逾矩地冒犯他, 吻一下他看起来那么优越又寡情的唇, 尝尝看, 是不是和她想像的一样冰冷。
哪怕吻不到唇上,下巴, 鼻梁,眼睑,哪里都好, 只要是一个吻, 就算再轻再短,也代表着彼此关系不同的大突破。
梁昭夕胸中的无数兔子又开始发疯狂跳, 扯着她肺腑都在酸麻,她闭起眼,装作膝盖在沙发上撑不住力气, 扶着他肩膀就靠过去。
她已经快要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距离只剩不足一指时,他钳着她的那只手腕忽然一动,扭着她的脸朝旁边转开,唇与唇几乎擦过,又确确实实毫无触碰。
梁昭夕的心情直线升空又跌落,忍不住缺氧地气喘。
她就猜到没那么容易成功,快速收起眼里的失落,挂上慌张羞怯的歉意,眸光闪动着蹭蹭他手指:“我不是故意的,我腿软了停停哥。”
孟慎廷指尖一收,把她掐紧些:“叫我什么?”
梁昭夕温驯地眨眼:“孟停哥哥——哥哥什么的叠词总觉得有点茶,怕孟先生听着不舒服,就自己改良了一下,叫停停哥,可以允许吗。”
孟慎廷唇上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热燥,他不着痕迹敛起嘴角,捏着她脸蛋儿晃晃:“允许不了,太傻了。”
梁昭夕还想辩解,为停停哥争取一下,孟慎廷把她下巴往上抬了抬,强迫她收声:“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看看几点了,知不知道发过烧的人应该做什么,我的退烧药五十万一支,已经记在梁小姐账上,你要浪费那些药效吗。”
梁昭夕脸色通红,当然不信有这么贵的药,他是故意在用付不起的金额恐吓她。
她暗骂万恶的大资本家锱铢必较,嘴上却乖到不行,音调绵绵地答话:“我错了孟先生,凌晨一点了,我应该睡觉。”
她退而求其次,从他掌控间躲开,身子灵活压低,在他手臂下面绕过去,跟他并排坐到一起,头往他肩上一靠,依赖地牢牢贴住他,捂上眼睛声音娇甜:“我这就睡了,不要打搅我,不然我睡不好跳起来大哭一场,很难哄的。”
她生怕被甩开,趁着孟慎廷还没有做出拒绝的动作,又一把环住他臂弯。
女孩子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把巴掌大的脸遮得乱七八糟,发梢也不老实,有几根放肆钻入男人领口,撩蹭着他锁骨喉结。
他另一只手上的烟早已揉烂,碎得不能再碎,零落在盛灰烬的琉璃盘里。
直到窗外呼啸的风雨趋于平静,肩上的温浅鼻息也彻底均匀,孟慎廷才捡起沙发扶手上搭着的西装,罩在梁昭夕身上。
她睡觉很喜欢缩起来,又瘦又薄的人只有娇小一团,轻易藏在宽大外套下,这幅样子和他第一次见她时明明已经相隔十几年,又好像如出一辙,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