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发现了么?!”那修士眼下乌青,眼球中布满血丝,即使极力压低声音,也藏不住其中的悚惧,“那些人不是忽然消失的,他们都是在夜里听到了敲门声,然后……”
然后呢?
阮芸露出疑惑的表情,但那人不再说话了。
那张因畏惧而紧绷的的脸缓缓地松弛下来,悚然从他的眼中慢慢远去,仿佛翻起波浪的海面被一只巨手抚平。
但水的褶皱怎么可能被外物抹平呢?目睹了这个过程的阮芸终于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怖,她紧盯着对方逐渐变得恬然的面孔,只觉得好像有一根细管刺进他的脑子,正在将其中的恐惧一点点抽离——
阮芸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却被对方鹰爪般的五指扣住了肩膀。
“他说当他来时,会敲响我的房门。”那修士的嘴角带着平静的微笑,“他告诉我不必害怕,一切瞬间就会结束,没有一点痛楚。”
阮芸用尖锐到接近撕裂的声音问道:“他是什么人?是谁在跟你说话?!”
“他、他是……”修士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但不等那空白中浮现出疑惑,刺进他脑中的细管已及时注入了新的安慰剂,“他说……”
修士转过头,瞪大的黑眼珠中映出阮芸的身影。
“他对你说,你的法术练得不对,在神道那一节,你应当——”
阮芸无法再听下去,她夺门而出,逃回自己的屋子,紧紧地将门锁上,把所有东西堆进书箱中。做完这些以后,阮芸的胸口依然在因为害怕而激烈地起伏,她背起书箱,大口喘息着,努力将空气塞进干涸的肺部,然后望向窗外的荒海,惊惧不已地思考着逃出船去之后要如何找到陆地……
笃、笃笃、笃笃。
一道长影从门缝中投进阮芸屋内,没过她的脚背。
夜幕降临。
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第67章 冢中日月 后世的天目宿主,我已在此处……
自仙门大比以后, 龙冢就消失在了修真界的视野之中,各仙门自顾不暇, 没有余力再去追踪这无名秘境的去向,不过也有传言说洛书岛的青巽派曾暗中在荒海中搜寻过一段时日,但最终仍是无功而返。
走进龙冢之前,叶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盘龙般起伏的海脊,向同行者发问道:“你一直把它藏在这里吗?”
云不期却回答:“并不是我将它藏在这里。”
这话仿佛是在说是龙冢自己长出鱼鳍,游到了这里来。
叶鸢听了以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的确隐隐觉得龙冢的出现和消失似乎都在受到某种意志的驱使……你瞧,它第一次出现是在仙门大比,而这场仙门大比中恰恰就有此世唯一称得上应龙后裔的你。更奇怪的是, 在仙门大比因它的见世筹备起来之时,我们还在南昼城中生死未卜呢。”
云不期领会了她的意思:“出了南昼以后, 我们在途中才接到掌门命我们参加仙门大比的口谕, 但龙冢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们会出现在洛书岛。”
“正如你所说的, 仿佛——它能够预见我们的行动轨迹, 所以早早地等待在了必经之处。”叶鸢略作沉吟, “可是, 我是天目宿主, 哪怕是如今修真界中最善于卜筮之人, 理应都算不出我的命途。”
云不期忽然望了她一眼:“我的也算不出吗?”
“遇见我之前是可以的。”叶鸢说,“在与我的命轨交集以后, 便连你的也算不出了。”
她的话使少年的注视微微泛起涟漪。
“龙冢的确有自己的意志, 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叶鸢转头时, 云不期加快了脚步,时机恰好地走到叶鸢侧前方。
“如果说龙冢第一次等待的人是我,这一次则是因为你。”
叶鸢点了点头, 跟在他身后踏入已打开入口的龙冢。
龙冢一层和上次来时差不太多,两壁依旧绘着漩涡状的图纹,叶鸢停下来仔细观察,当她的目光落在涡纹上时,耳边仿佛响起了悠远的潮鸣。
“这是龙文。”云不期将掌心贴上涡纹,“龙族以海潮涨落之律为蓝本,创造了用于交流和记录的载体,它可以是一段语言讯息,也可以是图画和咒文。”
叶鸢问:“那这面墙上的龙文说了什么?”
云不期回答:“这段龙文叙述了龙族兴起的历史。”
他将灵气注入龙文中,墙面上的漩涡纹路从沉眠中被唤醒,不断游走变幻,最终构成能为人类所理解的壁画。
第一个画面所绘是巨龙从沧海里跃出、日月之光洒落汪洋的情景。
“人类修士惯于将世界称呼为‘天地’,龙则不同,他们认知中的世界是天与海。”云不期清冽的声音响起,“传闻最初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龙的始祖从海中跃起时的刹那,天海分离,宇外的慈辉泽被世间,苍生万物便在这光芒之中开始生长。”
这壁画实在是惟妙惟肖,叶鸢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画中始祖龙的鳞片,不料那威风凛凛的龙目竟然转动起来,怒瞪了叶鸢一眼,然后旋身跃入下一个画面中的灿烂世界里。
第二幅壁画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画中出现了众多叶鸢闻所未闻的生物,这些生物诞生在大部分由天与海组成的世界中,有许多看起来类似鱼和鸟,除此之外,始祖龙的身边也出现了许多同类,龙的第一个氏族从此建立起来。
叶鸢小声嘀咕道:“这幅画看起来像《进化论》的插图,不过是异世界版本。”
云不期疑惑的目光望过来,叶鸢解释道:“所谓‘进化论’所说的是,万物演进出的姿态与其所处的环境总是相适应,譬如鱼有适宜在水中生存的一身鳞,人有适宜在地上行走的一双腿,这便是物竞天择。”
“我明白了。”少年点了点头,“如你所言,龙族不仅在持续壮大,同时也在寻求着‘演进’的道路。”
随着他的话语,壁画中数量逐渐庞大起来的应龙种族开始分散成许多分支,前往不同的海域,在分头求索的过程中,忽然有一条龙抬头仰望了星空,一枚陨星恰在此时滑落,它坠入水中的刹那,原本平静的海面掀起巨浪,将巨龙吞没其中。
“这幅画所说的是,宇外的星辰为龙族降下智识,在龙的传说中,这便是修真时代开启的序幕。”
“原来如此。”叶鸢盯着壁画上波涛汹涌的场面,“这和我过去听的其他故事倒是有点相似。在我们的故事中,这种天外来客总是带来一些倾覆性的变化……不是毁灭,便是新生。”
对于龙族来说,这枚星辰的意义显然是第二种,至少他们自己此时愿意如此相信。
以落星事件为分界,壁画中的应龙们飞快地开始进化。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文字,用以记录在修真文明中做出的种种探索和经验积累;他们学习并辨别着世上力量的本质,区分出了灵气和魔气,同时也发现唯有灵气与魔气达成平衡流转才能抑制魔物的产生;他们感激星辰的开蒙之恩,于是建立起对天外和知性的信仰。
至此为始,应龙中的修者坚信头顶的星辰丛林就是全知之地,将突破桎梏、天外飞仙作为自身的最高追求……
“等等。”
叶鸢忽然出声,打断了壁画中故事的推进,游动中的龙文随之停滞,仿佛也在等待她的下文。
“人类的修士相信天外有无限的力量和无垠的自由,应龙的修者则相信天外有无穷的知识,因此飞升成为了他们的共同目标。”叶鸢说,“天道投下饵食,引诱修真者主动跳入祂的圈套。小云,祂似乎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循环。”
云不期忽而意识到,叶鸢所说的是,“循环”。
“我有一种猜测,小云,也许应龙也并不是世上的第一个主宰物种。”她继续说道,“若天道是此间的造物主,那么在人类之前——在应龙之前,祂可能已经令大地发生过数次改换,创生又覆灭了许多物种,咀嚼着他们的血肉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这的确是一种合乎理性的猜测,甚至云不期本身作为上一个纪元的遗留物,就是其中最有力的一项证据。
这里面也许还存在一些疑问,比如为何除了这座龙冢以外,以知性作为追求的应龙为何没有留下其他遗迹,但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解释的,毕竟如果天道是造物主,祂大可以制造一场可怖的陨星火雨,去粉碎地表,蒸干海洋,通过与降下智识时同样的方式收回馈赠,把祂的画布再次洗净,开始下一次循环的孕育。
与此同时,云不期也想到,如果龙并不是世间的第一个主人,那么在龙的大地上是否也曾留下过旧日物种的印记?
他尝试着让记忆回溯到应龙的纪元,去搜寻蛛丝马迹,但旧日与他隔着一层薄雾,他好像亲眼见过,但要去追索细节时,又看不分明。
云不期陷入自己的思索之中,不知不觉早已停止了向龙文中输入灵气,但龙文静止许久,仿佛终于厌倦了等待,忽然再次活动起来,自动将画卷铺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