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没有杀他?”叶鸢终于放了心,抬头看他,破涕为笑,“你真好!”
颜思昭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点想要生气,又仿佛实在无法对这样的面孔提起气来,只是别扭地说了一句:“那一战是我胜了。”
云不期在这时变回了人身,痛哼了一声,叶鸢连忙接住他的身体,却看见泪痕划过他的脸颊。
“小云,怎么了?”叶鸢问他,“我先送你回东明山养伤……”
“没有东明山了。”云不期说,“人间已经不复存在了。”
叶鸢缓缓低下头,忽然发觉自己脚下的不是土地,而是雪面。
她动作轻柔地令云不期平躺下来,自己站起身,飞向空中,眺望四下。
触目可见的只有冰雪,群山银白,万籁俱寂,连大荒海也被冰封,再也没有魔物与人迹。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凄怆击中了叶鸢,这荒芜令她感到难以呼吸,她沉寂半晌,接着张开天目,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这世间的平衡已然完全坍塌,魔气充溢着整片空间,除此之外还有死灵,无数的新死的魂灵在人间滞留、游荡和恸哭,他们的□□被冻结在猝不及防的寒霜中,灵魂沦为天外怪物的食粮,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更彻底、更屈辱的破灭。
不,我绝不能让祂如愿。
这个念头生发之时,她的天目产生了某种异变,它们倏尔被叶鸢的强烈愿望所触发,疯狂地消耗起宿主体内的灵气。
与此同时,某种由天目所连接的通道被启动了,人间的魂灵受她吸引而来,形成一阵无风的巨大龙卷,被吸纳入她的眼中。
叶鸢的眼睛看到了每一张认识或不认识的曾存活过的脸孔,叶鸢的耳朵听到每一个痛苦、愤怒和不甘的声音,到最后,她隐约感觉到师兄与师姐的灵魂抚过自己的发丝,发出哀悯的叹息。
血泪从她的眼中淌出,她的天目承载了过多的灵魂,已无法视物了。
“都到了此刻,你还想救他们所有人么?”
这时,苍舒的声音响在叶鸢的耳边。
“可是,不仅是世间的其他人,连你也不得不死,在此地的生息绝灭之前,天道是不会愿意降临的。”
叶鸢没有回答,但她仍然紧握着她的剑。
苍舒到近前来了,叶鸢感到他的手指温柔地轻触自己的脸庞,似乎是想要将这张面容也铭刻在心中,然后,那指尖来到了叶鸢额前。
“我不会假手他人。”他说,“死亡也可以是毫无痛楚的,我向你保证……”
然而,叶鸢忽然抬起了脸,即使她的视线已经无法聚焦在他的面孔上,但那双眼中依然看不出有要束手就擒的意思:“你是说,祂会降临?”
她极其敏捷地捉住了苍舒隐的手:“然后呢?我们要如何杀死祂?”
“用剑。”苍舒笑道,“祂一降临此处,就化作了和你我相同的肉身,到了那时,杀死祂与杀死任何一匹魔物没有不同。所以,我必须先杀死所有人,创造使祂降临的条件……”
“你先不必杀我。”叶鸢冷静道,“思昭和小云呢,他们被你用结界困在了别处?”
苍舒回答:“他们被我阻隔在外面,正在劈斩结界……真难对付。”
“你放他们进来,我有话要说。”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虑。
叶鸢不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顿时发力向他扑去:“帮帮我,小师兄!”
虽然嘴上说着祈求的话,但她的动作凶狠得好像一头母豹,苍舒隐被撞倒,被从云端摔打到地上,被她的双手狠狠扼住脖颈,头脑好像缺氧似地目眩神迷,心里只觉得对这样的小师妹真是爱得快要发疯。
“我是很清楚自己不能答应你的,毕竟我筹谋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再增加其他变数了。”他心乱如麻地说,“但我现在不知道如何拒绝你,我根本是被你魇住了!所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小鸟,让我看看你的办法能不能奏效,否则,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他的话音刚落,围绕着两人的结界被解除,不等另外两人追来,苍舒隐先逃跑似地躲开,藏到别处去抚平自己心中的狂澜了。
“算了,奏效就行。”叶鸢嘀咕着爬起身来。
她屏息感受着向她御剑飞来的两人带起的风的区别,然后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对方似乎很意外叶鸢捉住的会是自己,他在愣了一会后惊声问道:“你的眼睛……?!”
“说来话长,我们先不提这个。”叶鸢快速说道,“小云,把我们带去龙冢吧,待在那里天道就无法找到我们,等祂降临之时,我们再从龙冢里出来杀祂。”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云不期就如过去的许多次那样无条件地相信了她的决断。
他说:“好,我们去龙冢。”
接下来的事情叶鸢是看不见的,她只能从感知中大体推断出,云不期以自身龙的血脉呼唤了龙冢,那龙冢从深海破冰而出,然后有人把她抱起(这人八成是颜思昭),无比迅疾地跃入了龙冢之中,随后龙冢重新将他们带回海渊之中。
在隔绝了天外视线的龙冢之中,叶鸢静静地等待着时机,在等待之中,另一种有别于物质世界的景象呈现在她面前:她看见折断的灵轨和稀疏的灵流,魔气则四处横流,蛛网般将星球包裹。
在人间陷于蛛丝之中动弹不得时,那只磅礴的、狡诈的大蜘蛛终于从宇外爬来了,祂的躯体是一团炙热的火球,在未抵达之前就让此间感到了灼烫的痛楚。
“我们不能等祂完全降临。”叶鸢突然说道,“祂单是靠近,就会将大地和海洋毁灭的。”
说罢,叶鸢就要执剑而出,但云不期拉住了她。
他说:“龙的躯体要更加强韧,我带你们过去。但是只能有一剑的时间,否则,我们也无法再返回地面。”
“好。”叶鸢点点头,拽住另一人的手,“思昭,这一剑必须是我们全力以赴的一剑,你知晓了吗?”
颜思昭反握住她的手,叶鸢想,这就是他的承诺了。
片刻之后,黑色巨龙离开了龙冢,它长驱直向天外的光团,高温烤化了它背上的寒霜,又使它的鳞甲变得滚烫焦蜷,在抵达龙躯所能忍受的极致之处时,两名剑修从它口中跃出,然后挥出了一剑。
在这终极一剑中,叶鸢的心神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她将自己走过的道路、亲历的悲欢,将使她成为她的过往都灌注在这一剑中,那些复杂、纷繁、难以言说的一切聚结在一起,竟然重归于澄净与纯粹,到最后,这一剑终于成了一剑。
她在这一刻证明了自己的“道”。
直至手中的龙骨剑因过分澎湃、锋锐而纯净的剑意分崩离析,叶鸢才能确信自己已经抵达了这一剑。
此时,颜思昭也完成了他的一剑。
他的剑一直是锋芒毕露的,但唯有这一次,他的剑意变得辽阔而广博,它因此得以与叶鸢的剑意交融,令其成百上千倍地延展而去,最终触及了降临于世的天外邪物。
祂被击中的瞬息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放慢侵蚀的步伐,随着祂的肢体开始一寸寸裂解,火球般的怪物发出痛呼和嘶唳,黑龙在这震雷般的响动与火雨中吞入同伴,折身冲向海面。
在龙腹中,叶鸢仍然用那双盲眼凝视着剧变的灵质世界,她看见“天道”渐渐归于毁灭,但在那四分五裂的躯体中,似乎钻出了某种更小、更灵巧的东西,若要形容的话,她觉得那东西似乎像是祂的灵魂。
祂的灵魂脱出臃肿躯体的束缚,头也不回地逃往天外。
叶鸢下意识地想要执剑去追,但她空握了一下右手,才想起龙骨剑已在刚才的一剑中毁坏。
此刻,一只青蝶从她的瞳仁中翩然而出,渐渐平铺作薄薄一片青色的书生剪影。
叶鸢惊讶道:“葛仲兰?”
“没错,是我。”那青色剪影回答道,“托你之福,我总算可以安心赴死了。但念在你对我有恩的份上,我有一些你也许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
叶鸢说:“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要怎么做才能将祂杀灭干净?”
“我正要说呢。”葛仲兰嗔怪了一声,“那东西的构成其实和修士很像,是肉灵一体,祂的肉身已在此界被你们消灭了,而灵魂的去处也在你所知的地方。”
叶鸢恍然大悟:“你是说,冥想境?可祂已经逃走了,我要怎么才能进入祂的冥想境呢?”
葛仲兰则说道:“祂大意遗留在此处的碎片就可以送你去。”
“碎片,哪里有祂的碎片?”
“你忘了么,为了监视人间,祂会在修士的冥想境里投入心魔,那心魔就是祂的碎片。”青色剪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纵然当下几乎所有修士都已死去,但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位么,更恰好的是,他的冥想境中就残留着一只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