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的降临似乎只有一瞬,但那无尚的天威已足以将这一瞬拉长到足以毁天灭地,叶鸢曾见过加诸元临真人之身的劫雷,此刻情景的威压更远胜于那时,以至于雷声骤止时,叶鸢甚至为自己仍然好端端地站在地面上而奇怪了起来。
她再仰起脸,头顶的漩涡更湍急了几分,那天梯宛如戳破天空的一只漏斗,不断将流风层云卷入其中,方才还打得难舍难分的华霖仙君与无恒邪尊已经站在了天梯的入口,此时天梯开始缓缓闭合,即将携二人登仙而去。
仙君面容温静,对大地上的慈清宗群徒微微颔首:“此世我行殊未已,本不该得授飞升之机……今日我去,愿来时复还。”
在叶鸢远处,一群穿白袍的慈清宗弟子闻言顿时跪伏一地,高呼仙祖,大感涕零。
另一边,邪尊脸上仍有不忿,听见华霖仙君的话,也运起传音令自己的声音传遍大地:“我不胜天道,现下只得姑且飞升,若仙人当真有破碎虚空之能,我也必将再回到此地,我不在时,便由我的关门弟子——”
邪尊的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怒声道:“徒儿?!葛仲兰!这么吝惜你那条贱命做什么!给我滚出来!”
葛仲兰?
熟悉的名字令叶鸢吃了一惊,此时她所凭依的“元临真人”也四望起来,只见身前在斗法中被强横灵气犁成焦土的土地忽然龟裂,一根枯枝从中钻出,一息便长成一棵将死的老树,再过一息,树上结出一片焦黄的朽叶,这片朽叶见风展开,从中掉出一枚小茧,茧中破出一只青蝶。
老树、枯枝、朽叶和茧壳瞬间化作齑粉,唯有青蝶翩翩,落地化作了一名青衫修士。
那确实是后世在人间各处埋遍了耳目种子的漱玉阁阁主的容貌。
不等邪尊吩咐,葛仲兰仿佛已经明了对方心意,恭敬地对云端行礼道:“师尊,弟子领命。”
天梯将要闭合,世间也很快将要多出一段为人津津乐道的飞升异闻,但身处其中、又连接着后世千年的叶鸢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之感,仿佛庞大的精密仪器中丢失了一枚小小齿轮,她察觉了细微的异样,却一时不知道线索要从何找起。
一道灵光忽而从叶鸢心中闪过,将迷雾洞穿了片刻,叶鸢的目光触及了面前的青衫修士——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见证了当年飞升之景,又将足迹留在千年以后的人。
葛仲兰。
不仅如此,与通过元临真人的记忆窥视过去的叶鸢不同,从仙君与邪尊之争,到天梯摧折,再到如今的仙门分裂,葛仲兰都是亲历者,甚至有可能深入了每一场大事变的节点。
但他是怎么活了这么久?当年飞升而去的邪尊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命令?他为什么建立起了漱玉阁?又以怎样的方式参与了这些异变?
葛仲兰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但他又确实让叶鸢隐隐碰触到了破局的关键,而正在此时,存在于元临真人记忆中的“葛仲兰”忽然抬起了目光,朝叶鸢的视线迎来。
他看的不是元临真人,不是这旧日战场中的任何一件事物。
他看的是叶鸢。
叶鸢心中一凛,立即将此境破碎,令神魂从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脱出。
青空之上,云舟之中,叶鸢在遍地书卷的小隔间里睁开了眼睛,龙骨剑受心念驱动滑落于她手中,篷布外的第一束光落入她眼中之前,叶鸢已向灵气波动之处出了一剑。
这一剑如旋风般卷起室中竹纸,也将来者刺退。
叶鸢从纸片翻飞的隙间望去,却见如今慈清宗唯一的弟子阮芸已软倒在地,而来者不善的也恰是刚刚才在冥想境中见过的熟人。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巧合,叶鸢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诧异,那人抖开折扇,对她微笑道:“不愧是天目宿主,神魂果然坚固,我的摄灵术竟然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兰阁主。”叶鸢执剑走到昏迷的阮芸身前,用目光锁住来人的一举一动,“从南昼城……不,从北辰洲开始,我们似乎总会遇见,不知这次阁下又是怎么混进了云舟?”
葛仲兰却说道:“我在东明山丹铅阁中读书已有好几年,分明是道友你用一本名册将我唤上船去的。”
叶鸢亲自点过那本名册,自然知道其中并没有漱玉阁主的名字,于是她立刻意识到如果此话当真,那么葛仲兰已掩盖身份在丹铅阁中隐匿了数年之久,而仅在不久前,叶鸢分明也在南昼城中见过另一位“兰阁主”。
莫非其中有一个葛仲兰是假的吗?
叶鸢并不这么认为。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他们都是葛仲兰,或者都不是葛仲兰。
她随即问道:“莫非你也将神魂分成了好几份,造出了许多分身吗?”
“非也,分魂乃道体之禁忌,此世也只有魔境主能做到,我不仅技不如他,更不如他疯狂。”苍舒摇扇轻笑道吗,“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有许多分身。”
“你所施的不是分魂之术,而是操偶之术。”叶鸢恍然大悟道,“我如今才想到,毕竟你师从无恒邪尊,而无恒邪尊精于炼器……”
听见邪尊之名时,葛仲兰手中轻摇的纸扇倏尔一顿,立时化成险恶宝器,葛仲兰手腕翻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暗藏杀机的扇沿向叶鸢的双眼划去。
然而这一击却没能奏效,葛仲兰的纸扇停在叶鸢前方,堪堪触及眼睫前端,而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反而露出笑意来。
叶鸢的剑尖已没入葛仲兰颈间,贯穿出一处空洞,也令他无法再进半步。
“我没有料到你这么容易中激将法……难道你已太久没有听见弃你而去的师尊的名讳了么?”
她信手从葛仲兰颓然无力的五指中拆出扇型宝器,以灵火毁去,又提起剑来,将串在剑上的葛仲兰甩落在地。
“如果要我与魔境主争斗,他手段太多太诡奇,倘若给他机会做足了准备,我将稍逊一筹。但若正面为敌,则只有剑君能与我决一胜负。”叶鸢歪着头想了想,更正道,“我与剑君还没有对决过,兴许会赢的是我呢?”
话语之间,她走到了葛仲兰身前,蹲下身来看他。
葛仲兰用力捂住颈间的伤口,依然无法止住偶体中灵气的外泄。
对于他们这类善于玩弄诡计的修士来说,天目一眼便能堪破要害,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克星。葛仲兰忖度道,难怪连魔境主对付她,也要做足准备才行。
“你师从无恒邪尊,懂得如何造偶和操偶,加之一手出神入化的变化之术,有诸多办法将偶人散布到各处,因此你不必现身,就能够探知天下秘辛。”叶鸢垂眸问道,“不知我的这番猜测中,是否还有许多错处?”
葛仲兰笑道:“相差无几。”
“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猜测要说与你听。”叶鸢勾起嘴角,“我还要猜,你的神魂凭依于一只偶人时,须得施某种法术才能脱身而去,因此只要我破坏偶人施术所依赖的阵盘……”
叶鸢把手指探进葛仲兰喉间的空洞,缓慢而残忍地抹去内侧的阵盘刻痕。
正如她的猜测,阵盘被毁之后,灵气再也无法驱使这具偶人,“葛仲兰”顿时像被抽干了活力般委顿在地,偶人的双眼却依然望着她,并未失去神采,足见他的神魂没能离开这副躯壳,而是被困在了其中。
现在他已经无法出声了,但对于叶鸢来说,直接捉住对方的神魂,塞进冥想境中慢慢盘问反而便宜,可正当她即将进行下一步时,云舟却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随着云舟的动荡,室中之物顷刻向左壁倾倒,叶鸢下意识托起昏迷的阮芸的上半身,将她相对脆弱的头部和脖颈保护在怀中,不料仅仅是一瞬间的分神,原本瘫倒的葛仲兰忽然从衣襟内取出一枚玉环状的宝器,叶鸢当即飞身去夺,但葛仲兰已把玉环掰断,雾障伴随着冲击在小室中蓬然炸开。
叶鸢毕竟有一双天目,在雾障之中也能看见葛仲兰幻形成一只小鼠,在纸堆中逃窜起来,不巧的是云舟的第二波晃动恰在这时袭来。
这间偏室实在太狭小,对方化作的小鼠恰利用了这一点,在云舟第二次震荡时,它便顺势滚到了篷布外去,叶鸢随手在阮芸身上施了道屏障术法,即刻追出室外。
那小鼠终究是先一步绕过了拐角,它只在视野中消失了一瞬,可叶鸢再追去时,发现拐角外挨挨挤挤地站着许多惊慌的修士,那只小鼠已像雪花般消融在了人群之中。
叶鸢本欲开启天目继续追踪,又从修士们惊恐的神情中嗅到了些许不祥,于是她终究还是暂且放下了葛仲兰一事,向聚集的修士高声询问道:“何事惊扰诸君至此?!”
人群依旧惊慌喧嚷,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吵得她头大如斗,这时云舟第三次震荡起来,这次的震动来得更加强烈,几乎使云舟翻倒,叶鸢也终于从中发觉,这并非她最初以为的气流引起的船体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