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点了点头,露出沉吟的神情,陆松之猜不透她的想法,不自觉悬起了心。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见叶鸢将视线垂落在地图上,接着回答了自己最初的问题:“好,我们就去最近的这座城。”
他们驾驶着云舟在风雨中下落,城门在舟上客的视野中越来越清晰,而这条硕大飞舟的降临同样也愈发引起了这座城的注意,等他们着陆时,已有一名衣着华贵的老者带着侍从等候在了城外不远处。
不等他们下船来,那老者便高声对他们说道:“我乃此城城主,敢问各位道友缘何而来?”
叶鸢从舵楼上跃下,以灵气轻轻掸开落在身周的雨:“我们从东明山来,途经此处,欲往桑洲南津去。”
南津是桑洲南部入荒海的渡口,也是无霄门影响力覆盖的边际地带,而此地毕竟在桑洲,其他宗门的势力姑且尚未涉及这里,在这样紧张的时局中,俨然成为了中立缓冲区。
此次出行,叶鸢三人的任务就是将滞留在东明的各派修士送往南津,此后他们便由各自的门派接应离去,两方从此分明,再无瓜葛。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地上自称城主的年迈修士似乎并未嗅见异变将要来临的气味,只是向前一拱手道:“我城中有客舍数十间,既然如此,不如诸位今夜且在此地落脚,等明日天晴再出发也不迟。”
叶鸢从善如流:“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她率先走下云舟,从怀中取出名册,又一次清点起来。
等到甲板上的最后一人也下了船,叶鸢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再将名册翻回了前页:“四十又三人?不对,本该是四十四人才是,让我看看究竟漏了谁……”
正在此时,船舱中忽然冲出一条怪鹤般瘦长的影子,叶鸢定睛一看,只见被她忘在小书室里的慈清宗女修阮芸背着巨大的书箱跑到了自己身前来。
再仔细一看,那女修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一堆纸片——那正是阮芸不知誊抄了几个日夜,却在叶鸢和葛仲兰的斗法中被撕得粉碎的书卷。
再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阮芸总板着的脸此时因急怒涨得通红,双眼中竟然闪烁起了点点泪花。
“……”
叶鸢试图从她手中拾起一块看起来大些的纸片,好看一看自己糟蹋的是哪一册书,不料那纸片一沾手就化成了碎屑。
她只得悄悄把纸屑捏在手心,心虚地藏到身后。
“阮道友,我可以解释。”
第62章 心若有愧 小道长,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在登上东明云舟的四十四修士里, 阮芸或许是其中最为懵懂之人。
她虽在名义上是“慈清宗弟子”,但自从收养她的道姑逝去后, 慈清宗实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哪里是什么宗门弟子?不过是驮着过往盛名和今日唏嘘的一块孤碑罢了。
阮芸资质算不得差,因此虽然她的道姑师父实在不擅长教导徒弟,她也靠自己跌跌撞撞入了道,唯有那册据说传自华霖仙君的门派道诀,阮芸无论如何也修不会,她师父似乎也不很意外,只是叹息一声,将道诀黯然收起。
“自仙祖飞升后, 能修习本门道统的弟子一代比一代少,我年轻时日夜研读, 也只领会了不到两分, 到你这一辈, 竟是一点也不成了。”
阮芸也曾疑心问题出在了华霖仙君留下的道诀上, 可但凡她表露出一点点怀疑, 师父总会大发雷霆。
阮芸始终以为她始终对那本道诀、以及留下道诀的华霖仙君深信不疑, 而直至师父死去的那日, 阮芸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将慈清道诀修到七分, 便能著手成春,修到九分, 几乎起死回骸, 若再进一步, 跨入仙祖的境界……那是真正的与天相争,倒转轮回……”垂死的师父喃喃着,将枯枝般的五指伸向天空, 青筋从那只脆弱干瘪的手上暴绽出来,在最后的时刻声嘶力竭,“我修道百余载,扶危救困,未敢将济世之训遗忘片刻……仙祖!你怎能如此吝啬你的慈悲?你的眼睛莫非已经看不见人间?否则,你为何——至死也不肯给予我一点……垂怜……”
那只手重重垂落下来,失掉了最后一丝生机。
阮芸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她麻木地收殓了师父与养母的尸骨。
年幼时作为乞儿流浪的经历似乎磨损掉了她掌管感情的一部分心智,以至于如今成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若非如此,她无法解释此刻蒙沌的心境,而就在她看见那道漫过逝者遍布沟壑的皮肤,没入黯淡鹤发中的泪痕时,师父临终前发出的诘问忽然回响在了她空荡荡的心中。
阮芸想,师父所怨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仙祖,但仙祖行走于地上时,曾经留下那么多慈爱的传说,为什么一到了天外,就有了一副抛却一切的冷酷心肠?
这是师父穷极一生也不能堪破的谜题,而就在这一刻,探求它的真相成为了阮芸的夙愿。
她开始认为,她所追逐的答案就在九天之上——唯有飞升者可见的那处世界。
阮芸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登仙之法,为了得知更多与飞升有关的异闻,她千里迢迢来到了东明山丹铅阁,但不到两年,天下就出现了变故,仙门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连累得孤家寡人的阮芸也要被赶出山去。
她极不情愿地上了云舟,接着便倒霉地被东明山的小姑娘缠上,后来更不知怎么地在船舱书室中睡去,等到再醒来,才发现辛辛苦苦抄写的书卷变成了一地碎片,而那小姑娘已不见人影。
阮芸不知云舟上混进了一个漱玉阁主,也不知鸣蛇袭船的危机,她满心只觉得那名东明山女修一定是畏罪潜逃,因此怒气冲冲地前来问罪……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阮芸艰难地回想着。
那小姑娘似乎承诺她,不仅会补偿毁去的书册,为表歉意,更将在返回东明时替她寻找来不及翻看的几卷,一并将副本寄予她。
这番花言巧语实在能打动人,因此阮芸被哄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时,人已身在城中,仿佛是要往歇脚的客舍中去。
此时雨势渐大,阮芸在岔路口失去了方向,伸着脖子在雨幕中张望起来,好在街角还有一名来不及收起摊位的卖饼老翁,见她神情迷茫,便主动搭话道:“道长可是要往客舍去,那儿就是了。”
阮芸得了指路,也不知道如何道谢,只是略一点头,拔腿就要走,那卖饼的老翁却将她叫住:“今日不巧,做不成生意,我这里还有十几张新烙的热饼无处可去,若道长不嫌弃……”
老翁将油纸包了的热饼塞过来,阮芸愣愣地接过,对方见她收下,乐呵呵道:“老儿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等天气晴好时,还请道长再来惠顾生意。”
老翁背着饼摊消失在了雨中,阮芸也闷头往客舍去,抵达以后,她寻了最僻静的一小间客房,紧闭了门窗,将人声都隔绝在外。
世界安静下来,阮芸习惯性地又抄了两卷书,写到烛灯昏暗时才停笔,阮芸往窗外看去,才发觉夜色已深,她先前收下的一叠烙饼早就凉透了,阮芸想了想,还是打开油纸,咬了一口。
凉了的烙饼尝起来滋味不太好,但阮芸反而被勾起了了幼时的回忆,未逢仙缘的小乞儿流浪在冬夜旷野里的那一日,如果她能得到这样的一叠烙饼……
阮芸睡着了。
修真者并不如凡人需要睡眠,出行在外时,为安全起见,接连数月不睡的情形也是有的。
只是在这一夜,包括阮芸在内,从云舟上来的修士竟然全都沉入了梦乡之中。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缓、变小,以至于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夜色最浓之时,城中忽然起了雾气,雾气如同白色的纱罩,慢慢将这座城裹缠起来,一层又一层,直至将其变成与世隔绝的一枚睡茧。
雾气继续向城中心蔓延,漫上墙砖和瓦檐,钻进每一条窗缝。
阮芸所在的客房也不例外。
她横卧在床上,胸口平缓地起伏着,丝毫不知白雾已掐灭烛火,浸入了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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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芸又回到了那个令她迷失了方向的路口,只是此时并没有雨,城中升起了浓雾。
“我为何在此处?”阮芸困惑地问自己,“我要到哪里去?”
阮芸将话说出口时,答案仿佛被问题牵动,忽而浮现在了她的心中。
飞升。
于是阮芸渐渐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对,我想飞升,我要去看看天外之地。”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问她:难道你非去不可吗?
“当然非去不可。”阮芸不耐烦地说,“我不辞辛苦、四处跋涉,不就是为了探寻飞升之法吗?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既然我当年走运遇见师父,没冻死在路边,那我今日便非做这件事不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气中,不知是谁的声音说道。
起初阮芸听见的只是一个声音,但浓雾中似乎忽然浮现了许多说话的人影,他们的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