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紧闭双唇,并不做声。
谷宥鬼魅似的贴在闻霄脸前,几乎要撞上她的鼻尖。她那双眼紧勾着闻霄,低语似念咒,“可若是辛辛苦苦发展的人口,又遇上一波人祭,该怎么是好呢?”
闻霄云淡风轻,“我有十年,十年,我定能想出一个转圜的余地,让大堰子民再不受人祭之苦。”
“只有大堰是你的子民吗?北崇,羌,北姜,会风西洲,不照川……这些不是你大堰的子民,就活该被献祭吗?”
闻霄并不理会她的质问,反而道:“你想怎样?”
“把太阳射下来。”
谷宥干脆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神明,你我立足天地,本就是天地的子民,那鸟为了长生,杀了诸神手足,还要靠着我们的鲜血维持长生。我们为何要对一只孽畜奴颜婢膝?”
闻霄内心有些动摇,却还是正色道:“不是这样的,东君临世,天地才不会重归混沌。”
“东君未曾临世的时间,天地未曾重归混沌!”谷宥一把抓住闻霄的手,双眉横飞,语速极快地诉说着,“衰亡本是天命!是万物之本!你会死,我会死,东君会死,天地也会死。妄想长生反而短命,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君侯应当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闻霄抽回手,却只听谷宥痛心疾首道:“神明,是假的!”
闻霄听过这句话。
在幻境里,母亲卧在床上,鲜血从她的手腕汩汩流出。她滑落了一行泪,似是窥见了神明背后残酷的秘密,对着父亲说出这句话。
从没有什么怜悯世人,它只是一只想要长生的孽畜。
从没想过照耀人间,它愈耀眼,土地愈干涸,人们的血越多。
谷宥道:“这也是你父亲想要的,是闻氏代代相传的宿命,不是吗?你想,以后再也没有人祭,人们过着安宁的生活,没有流血,没有纷争。安居乐业,人间太平……”
谷宥神色有些癫狂,语气激愤,却勾勒出一幅闻霄梦寐以求的画卷。闻霄不禁眼前也亮了,万家灯火下,她再也不需要殚精竭虑。
她和祝煜梦寐以求的安全感,都会到来。
她身边的人,也不会再死去。
祝煜见闻霄有些被蛊惑,反驳道:“我知道那不是神明,是个孽畜。可这事不划算,闻霄不管你,十年的时间想一个护大堰周全的法子,似乎更为妥帖。”
谷宥冷笑一声,“只怕君侯等不了十年了。”
闻霄愣了下,“你什么意思?”
“您的身体,不是正在迅速衰老吗?若是继续下去,闻氏未竟之愿,大堰子民的安危,您可护不住了。”
隐藏许久的秘密,被谷宥撕开,闻霄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痛,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如释重负。
她最怕的是祝煜。
闻霄试探着望向祝煜,对方是没把这话当回事的,“你在胡说些什么?”
“祝小爷不信?您瞧。”
谷宥抬手一挥,拽掉了闻霄束发的簪子。
一瞬间,长发散落,闻霄精心藏起来的白发出现在祝煜眼前。
第96章 晴照琉璃 (十二)
其实祝煜只是暴躁、喜怒无常,却并不是难相处的人。
他为人大方,京畿一众富家公子,最喜欢拉他凑在一起吃酒,谈天说地,胡扯八扯。
于是便有嘴贱的问祝煜。
“祝兄,你每天都挺开心,就没什么事会让你痛不欲生吗?”
祝煜喝了口酒,很认真地思索了这个问题,最后沉重地放下酒杯。
很遗憾,没有。
祝棠糜晚,他只管尽孝,没什么可痛心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是无可奈何,他为此悲伤,倒也不至于痛心;大王对他多年的恩宠是假的,他觉得苦涩,却没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心是什么,祝煜有时候也会想剜出来看看,到底为何他如此麻木,为何总是怒大于哀。
连那些最恶劣的纨绔,也会有自己钟情的事物。他如此冷情,还能算是人吗?
此时此刻,闻霄那缕的白发散开,格外刺眼,双眼惊惧交加。她的目光会说话,仿佛在同祝煜告别。就是目光所及的那一刹那,祝煜的胸口一阵堵塞,一股钝痛让他难以呼吸。
祝煜难以置信地望着闻霄,“你……为何……”
闻霄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说,是觉得有些丢脸。我分明比你小两岁的。”
“你在说什么啊!”
祝煜声音都在发颤,他开始发觉闻霄的确和以往不同。她的疲惫感格外重,像是要被琐事压垮。
这不是憔悴,而是衰老,双目开始浑浊,皮肤开始粗糙暗黄。
祝煜道:“我管你是几岁,头发是白是黑,生病治病,天经地义啊。”
闻霄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这段时间,她和自己和解了。能活几天,就做几天的事,每天活得称心如意,也算不枉此生。她也想尽办法暗中寻医问药,都没有结果,如果变老的结尾是死亡,那她现在能多活一天赚一天。
可她就是没法对祝煜开口,衰老的自己和意气风发的祝煜,对比之下,让她萌生了严重的耻感。
祝煜转眼望向谷宥,平稳地开口,“你是不是有办法能救她?”
“只要君侯需要,我定知无不言。”
“你开价吧。”
谷宥笑了笑,捻着自己的一缕长发,在指腹间来回揉搓,仿佛拿捏的不是头发,而是祝煜和闻霄的心。
“须知人都会变老,君侯却提前老去,也算是因为君侯打散了天道,打乱了因果。君侯愿意投诚,太阳陨落、京畿覆灭之日,便是否极泰来之时。”
“屁。你会比我更懂因果?”祝煜冷哼一声。
闻霄盯着谷宥那只手出神,心底透出一丝恶寒。
谷宥可怕,非常可怕。
先是言语勾起闻霄自己的兴趣,又三言两语让祝煜动心,她总能知道人心里最容易被撬开的地方。
再往深处想,若是祝府起火与谷宥无关,她和祝煜被劫至此,一定是提前布好的局。
这局从什么时候布下的?为了买花去了上玄海,因买不到花踏入乐坊,环扣相连,闻霄甚至感觉不出自己何时入局。
还可以再深思,宋衿、叶琳、闻雾效忠的是她,王沛沛死也不肯讲出的名字大抵也是她,那么自己的父亲与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组织……
闻霄觉得如鲠在喉,良久,才抬头直视谷宥,“若是我不想与你合作呢?”
“目前看来,与乌珠结盟,对大堰百利而无一害。我能救你,也能救你的子民,大堰早就被京畿盯上,与乌珠结盟,永脱人祭之苦。”
闻霄笑了笑,“谷大人想得倒是容易,怎么把太阳射下来呢?”
“逐日大弓。”
闻霄目光一冷。
父亲暗中联系的神秘组织果真是乌珠。
可她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文质彬彬的父亲,要做如此……倒反天罡之事。
谷宥道:“逐日大弓不止你们大堰一座,千万座弓齐发,日落之时,人们都会得到解放。”
“那日落之后呢?”
“什么?”
闻霄质问道:“日落之后呢?谁来照耀万物,谁来承载人们的信仰?你以为对百姓来说,东君真的是保护神吗?”
曾经是,随着岁月变迁,早已沧海桑田。
东君如今只是一个寄托,有了东君在,人们还是能坚持生活下去,无论生活多么坚信,太阳总会挂在那。
就在谷宥斟酌闻霄的这声质问时 ,闻霄平静如水地说着,“多谢谷大人费这么大周折,盛情邀请我来此。可您没回答我的问题。”
闻霄一字一顿道:“若是我不想与你合作呢?”
闻霄给了祝煜一个眼色,祝煜立刻挣脱了镣铐,抬手与叶琳和谷宥打了起来。闻霄趁机抓起地上一块石头,一把拍在谷宥后脑,也不恋战,拉起祝煜就要跑。
二人冲出破屋,却发现外面全是系着白纱的乌珠兵。
祝煜深吸一口气,已经摆好架势,“闻大人,剑法练得怎么样?”
闻霄看着眼前的密密麻麻的乌珠兵,心里没底,“并不精湛,希望不拖祝大人后腿吧。”
“过会在地上摸把剑防身,打不过往我身边靠。”祝煜咬紧牙关,嘴角微微上扬,冲着乌珠兵勾起抹自信又嘲讽的笑,“你们这些老鼠,灭了一窝又一窝,还敢围在我眼前。”
乌珠兵的铠甲比京畿都要厚重,将面部罩在盔里,说话都找不清到底是谁在发声。
“祝煜,祝家已经倒了。”
祝煜暗骂一声,“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喜欢精神攻击呢?小爷好好站在这,祝家怎么会倒。”
乌珠兵不与他多言,直接一齐冲上前去,闻霄本想打,忽然发现自己武艺不精,赤手空拳不知该如何招架,再回头,那乌珠兵已经被祝煜放倒几个。
她忽然想起祝煜说的,从倒地的乌珠兵手里抢了剑,转身一刺,白刃见血,锋利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