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闻霄想着,自己装一下,于是模仿睡眠时候均匀的呼吸。
果然,闻雾轻轻起身,站在床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推门离去了。
闻霄几乎是连滚带爬翻身下床,不顾寒冷,穿着洁白的里衣披头散发追了出去。
闻雾的身影在幽静的村道里闪烁,闻霄就像是鬼魅那般追赶。
不知何时,天上斜飞了些雪沫,应当是从寒山吹来的,淋在闻霄的眉心上。
她跟着闻雾,看她来到一户人家,屈指十分含蓄地敲了敲门,门后便露出了叶琳的脸。
她们走了进去,门窗紧闭,闻霄站在篱笆边,痴痴不肯转眼。
雪一点点落在脸上消融,闻霄抹掉脸颊上的水渍,不知道是泪滴还是雪水。
雪断断续续,时而急骤,时而绵密,人们起来的时候,篱笆上已经挂了一层白。
扫地的吴大哥路过篱笆,只见个清瘦的姑娘披头散发倚在那,明明身量是个少女,头发却已经花白如老妪,身上堆了轻薄一层雪,活像个冰雕。
他吓了一跳,走近一看,是寄住在黄大爷家的闻姑娘,下意识想要伸手把人抱回屋子暖喝暖和。刚一伸手,想起这是祝小哥的娘子,手便顿在半空中了。
吴大哥是个憨直的,纠结半天,干脆一路跑去了黄大爷家,闷雷似的砸门,把祝煜给拖了出来。
祝煜一听,忙不迭赶了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来,土屋也不回了,直奔三三村里郎中的家。
一路上他试了好几次鼻息,都是微弱的,又觉得闻霄睫毛似乎在抖。
郎中摘了她的鞋袜,在足底扎几针,又用是个罐子装上烤暖了的水,在床边挂了一圈,前前后后忙了一声钟鸣的功夫,闻霄才缓缓睁开眼。
祝煜心刚放缓,扶着她半坐起来,见她皱着眉想说话,柔声道:“怎么了?说不出口,点头或者摇头也行。”
闻霄痛苦地摇摇头,嘴一开一合,良久,竟是呕出口殷红的血。
祝煜的心直坠冰地,转头拼命吆喝,“大夫!大夫!救命啊!”
“别声张,能帮我找个帕子吗,我想擦擦。万民巾,不能用。”闻霄嗓子哑得厉害,似乎说几句话就用干了全身的力气。
祝煜手忙脚乱,身上愣是摸不出一张帕子。这时候,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擦掉闻霄嘴角的血。
闻霄见闻雾站在那,执拗地扭过头去。
“怎么了?怎么睡了一半跑出去了?”闻雾似是叹息,话里还透着心虚。
闻霄摇摇头,错开了话,“你要留在这里多久?”
“既然是来见你,你让我留多久,就留多久。”
闻霄猛地起身,胸口一阵钝痛,又呕出一大口血,“是我对你凉薄,你想要加官进爵,我贪恋自己的俗名,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就当现在在报应我,都是在报应我!”
闻雾愣了下,“小霄,你现在的境况都是暂时的。”
“我知道,我一清二楚!”
“若是你很担心,我去问问谷宥……”
“姐,你要月亮,我替你寻,行吗。”
往后的日子里,任屋外怎样热闹,闻霄始终守着孤衾寒榻,喝着浓稠的汤药,仿佛要在冰冷的土屋里,了此残生。
黄大婶愁眉不展,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她却只是吃了几口,便全吐了出来。如今只靠汤药吊着性命。
黄大婶便趁着闻霄睡了,问祝煜,“闻姑娘到底是怎么样,怎么睡一觉的功夫,得了这般奇症,就是六旬老者,也垮不成这样啊!”
祝煜惆怅道:“她经历过很多事情,人坚强久了,就想低沉一会。闻霄是个充盈的人,她想事情比别人细致,也会比旁人多承受许多。”
但闻霄变成这样的原因祝煜也想不明白,只是有一次,祝煜来收药碗,看到托盘上闻霄沾着水渍,画了一个弯弯的形状。旁人是不知道这是何物的,祝煜一清二楚。
这是千年之前的月亮,活在有的人心里,活在有的人梦里。
闻霄身体一日日垮了下去,郎中说药石无医的那天,黄大爷和黄大婶抱在一起哭了许久。
祝煜攥着闻霄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吻,又怕自己太冷,吸走闻霄的热,只敢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你不哭吗?”闻霄颤声说:“连叶琳都在哭呢。”
祝煜笑得很勉强,“你又不会死,我哭什么。”
闻霄笑了笑,眼泪顺着眼睛滑了下去。她的脸色如冷冰,嘴唇粉里透着白,已经和尸体的颜色无异了。
祝煜擦了擦她的泪痕,声音就像是轻柔的小风,“别哭,相信我,你不会有事。”
“我知道,再过几日我就好起来了,就像乌兄那般。我不是在哭这个,我只是有些伤心。”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霄摇了摇头,“我好生贪心,想要的太多,总觉得不喜欢的要往我眼前凑,喜欢的却留不住。怪我,怪我。”
“闻霄啊……”祝煜叹了口气,“再坚持一下,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第114章 天地生炉 (六)
“下雪了。”
祝煜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他抱着胳膊,倚在门框边,望着乳白色的天空。像是被一层窗纸罩住,天色都是朦胧的,人困在冰雪的幻境里,等着谁做那擎天一柱,捅破这层窗户纸。
雪落在衣裳上,没有消融,一点点堆砌起来,远方传来几声沉闷的鼓声。
祝煜抖干净身上的雪,转身撩开帘子进了屋。
现在土屋里有了号病人,一切起居用度都变得格外小心。土屋的门不再是那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而是用一块大棉被吊起来,用来防风。
入门先是个小火炉,祝煜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带进屋,蹲在火炉片先暖手。他是冷惯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算烤暖,只管手下意识朝火边探去。
一时失神,便被燎伤了手心。
祝煜倒吸一口凉气,望着手心微微的泛红,只觉得无趣。
就是无趣,了无生趣,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开怀,更没有事情能让他感到自己在活着。他像个行尸走肉,敏锐的捕捉到身上的痛,却依旧无动于衷。
“他娘的,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往炕边走的时候,他是带着几分小心的。
炕上是几床后背褥子,病人素白若纸,一只胳膊垂了出来,只有关节处的泛红能看出这还是个活人,像是个残破的瓷器,十分易碎。
闻霄勉强睁了睁眼,目光斜望着窗户,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些呆滞。
祝煜道:“出去转转吧。”
“我这样子,浑身没力气,下床怕是很困难了。”
“去去去,什么样子?乌润当年老成那个样子,依旧能批文书呢,你这算什么?我看你是几日不批文书,浑身难受了,我让兰和豫送些过来,包你龙马精神。”
闻霄勾了勾唇,想笑也笑不出,“我现在难看吗?”
“头发白了些,但是人没变,美得心碎。七七四十九天,日子在后头呢。”
祝煜一把拖着她的腰,把她扶了起来,抓起衣裳开始往她身上穿,“你呀,在屋子里闷久了。其实人的心情和环境关系很大,你看你闷在这,心事也跟着闷住了,不可能开解的。”
“出去能有什么?”
“洗雪大典呀。去看看你乌兄,不好吗?”
闻霄登时眼睛亮了,“这么快?”
祝煜抿了抿唇,“其实采蓝后一切都快了,谷宥他们自家的祭祀,肯定要比我们上心。”
穿好鞋袜,身上批了层被,闻霄两脚落地的那一刻,竟觉得力气恢复许多。她拿簪子把头发全部绾好,准备要下床。
祝煜蹲伏在她身前,“来吧,闻侯,请上马。”
“我自己能走了。”闻霄满怀歉意地说完,试着迈开步子。
起初还有些困难,闻霄看上去随时都要跌到地上,可她坚信自己是能走的,一步步往前,腿上的力气也一点点恢复,到最后越走越快,她开始享受自由行走的感觉。
彼时漫天飞雪,狭窄的村道上,是一片银装素裹,纯净而又质朴。
闻霄突然觉得自己也不冷了,心事一点点在雪天之中纾解开,干脆脱了被子,奔跑起来。衣带翻飞像是羽翼,她感觉自己一跃而起,能穿过大江大河,能日行万里。
身后祝煜大呼小叫,“被子!被子!谁让你取下来的!”
闻霄畅快地笑了,转身朝着祝煜挥挥手,“祝小花,我好起来,我有力气了!你看到了吗!”
祝煜瞬间跑不动了,看她在雪地里奔跑、旋转、跳跃,像是看到枯木逢春。
大寒山已经解封,洗雪大典在大寒山的一块青崖上举办,因下了雪,青崖变成白崖,仍是无限的好风景。
旌旗翻飞,鼓声如雷。
祭台上,乌珠人在不断地起舞,说着闻霄听不懂的家乡话。典仪前准备好的“五道关”,分别摘取了五样信物,摆放在祭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