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一个个握过他们的手,每当握住身怀苦厄之人,他的耳边便响起惨烈的哭喊声。
祝煜知道,那是从远古传来的神明低语。
而后所有身怀苦厄的人,都被锁在最末的车厢。
这节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挤得人们前胸贴后背,一个个麻木地站在那,拍打着车厢的门。
闻霄隔着车厢门,在缝隙中看到漱玉逐渐扭曲的身形,她的头耷拉着,脚上长出根系,吸附在地上,之后根系蔓延,她的身体变成了枯黄色,变得嶙峋而又曲折,双臂高高举起变成了光秃的枝杈,头无助地仰着伸出窗外,想要直视天上的太阳。
漱玉越来越痛苦,眼角流出一滴泪,喉咙间发出最后一声干吼。
她变成了一颗树,斜倚在车窗,没能开出一朵花,就已然枯萎了。
四周的人眼睁睁瞧着她,从活生生的女童变成了一棵树。
人们彻底慌乱躁动起来,朝车门撞去。这节车厢远远已经超过了它的承重,疾速行驶下,人们剧烈的撞击甚至开始让云车震颤。
剧烈的撞击下,这扇紧锁的门也显得十分脆弱,幸存的人们仍在忙着相互怀疑,听到声响后慌乱地后退,怕里面的饿鬼冲撞出来。
闻霄道:“这样不行,他们在里面咬起来怎么办?”
祝煜紧盯着门,张开双臂,将所有人挡在身后,“若真是诸神的怨恨,他们不会咬同类的。你瞧牧州城的饿鬼,互相嫌弃还来不及。”
漱香双眼含泪,问:“现在怎么办,我、我阿姐的树还在里面。”
“等。”祝煜沉重地叹了口气,活了二十五载,今年当属最难的一年。他回头问,“还有多久才能到玉津。”
闻雾立即跑向车头,云车间响起一阵不安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每个人心上。
不一会,闻雾带来了令人喜悦的消息,“要到了,马上要到了!”
人们立即喜悦地挥起手,觉得看到了生的喜欢,有的人甚至跳了起来。
祝煜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出声!”祝煜凶狠地回头,所有人立即噤声。
他抬手握拳,人们立即会意,稀稀拉拉继续朝后退去,而祝煜轻轻迈步,身形如一张大弓,悄悄朝前靠去。
磨牙的声音越来越细密,像是屠夫磨刀。
人们的心全都提起来,大气也不敢出,盯着祝煜鲜红的背影。
那扇门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看不到门后的境况,也再也听不到人们的撞击声。
突然间,一声剧烈的闷响,门从另一端被撞出一块凸起,连车厢都在微微发颤。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撞击声响起,这扇门变得脆薄如纸,转眼间扭曲起来。鲜红的血无声地从门缝流了出来,一路滑过云车过道,留到了祝煜的脚底下。
祝煜微微俯身,想要检查地上的血迹,就在这一刹那,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门彻底被撞开,一群血肉模糊的人疯了似的冲出来。
人们尖叫着开始四处逃窜,车厢太过狭小,无数的人躲闪不及,被饿鬼扑倒后,按在身下一通啃咬。
剩下的人前拥后推,一路冲向车厢的另一头。
人们再也不在乎其他,抓起能找到的一切和饿鬼搏杀起来,鲜血不断在空中挥洒着,就像泼出的一盆盆水。
闻霄紧紧抱着漱香,在人流之中艰难奔跑,她没办法去听漱香哭喊着什么,只知道身旁不知道谁就会倒下身去,而她们可能就是下一个!
闻霄看到祝煜翻身从座椅上滚过,一把拉开车夫所在的房间,眼前宽阔的景色瞬间填满视线,远远望去,巍峨的玉津门就在眼前!
车夫从一侧扑了出来,祝煜一个闪身,将他制住,只见他满头白发,嘴里不断发出嚎叫声,口水流了祝煜一胳膊。
漱香恐慌地尖叫起来。
玉津门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冲进玉津城关隘,一头撞进终点的驿站了。
闻霄脱口而出,“快停车,云车要撞了!”
祝煜挟制着车夫,眼里闪烁着杀意,咬牙切齿道:“醒醒!快去停车!”
谁知车夫残酷地笑了,转头对祝煜说:“永远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闻霄再也顾不得,放下漱香冲向前去,眼前五花八门的手柄让她头晕目眩。玉津门近在咫尺,全车的人命悬一线,她只能随便拉了一个最粗的。
车并没有停下,关隘的门已经打开,露出了有些破败的驿站。
闻霄手忙脚乱,干脆将能拉的手柄全拉一边,终于,不知道拉动了哪一个,云车紧急刹停,所有人被甩得向前跌去。
恰在此时,人们与饿鬼扭打在同一个车厢,云车不受控制地侧翻了。
闻霄只记得祝煜喊了她一声,声音很快淹没在剧烈的响声里。
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闻霄从碎石里爬出来的时候,两臂拼命想撑起身子,还没使上劲,先呕出口血。
她不断挣扎着,奈何双腿被困在云车的残驱下,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闻霄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往身后看去,一根又长又尖的铁刺穿过了她的小腿。
她趴在地上,不住地大口呼吸,胸口马上就要喘破,可只有这样,她才能缓解疼痛。
她看到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脚,可她顾不得这些,她只想把自己的腿拔出来。
终于,在一声惨叫后,她把小腿从尖刺上拔了出来,鲜血一股接一股从伤口出朝外流淌。
一只手托起了她,闻霄抖个不停,眼前出现了重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冷,抱着她的人反而比她要温热了。
闻霄紧紧抓着那个人,只觉得他好红好红。
“疼,疼,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的,我们到家了,我带你去包扎。”
“我是不是要死了。”因为呼吸太快,闻霄甚至感到窒息,她不知道到底是该吸气还是呼吸,只能绝望地乱抓着。
“不会的,别怕,你只是受伤了。”
“太疼了,我真的要死了。”
“别胡说,给自己积点德。”
祝煜仿佛痛在自己身上,紧紧抱着闻霄,想找点什么给她包扎起来。
周围莫名其妙冒出许多士兵,身上披着重甲,将损毁的驿站围了起来。祝煜认出他们的甲胄,是京畿士兵。
士兵们抓起地上还生还的幸存者,转头对他们的长官喊道:“大人,这是个还没染上苦厄的人。”
他们的长官骑在马上,祝煜认出来,是京畿一个小亚服官,放在以往,给他提鞋他都看不上。
小亚服官嫌弃的看了一眼,道:“大王有令,大堰渎神,罪孽深重,引来神罚,我们要除掉每一个苦厄罪人,免得浊气玷污了其他虔诚的国度。”
几个士兵会意,长剑直接穿透了人们的胸膛。
他们走到哪杀到哪,无论是饿鬼还是清醒的人,通通一剑毙命,干脆利落。
祝煜想抱着闻霄离开这里,碍于腰腹受伤,几次都站不起来。
士兵们发现了他,朝他走了过来,提剑就要刺过去,祝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小爷我是谁?”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士兵顿时觉得熟悉又温馨,定睛一看,这满脸血污的难民竟然是祝煜。
“大人,大人您怎么在这……”说完,他才想起,祝煜是待罪之身,不是那个圣恩正浓的小将军了。
“放我们走,我欠你条命。”
“我……”
祝煜深深呼出一口气,“两条,祝家会东山再起,看你敢不敢赌。”
他的话不容置疑,让士兵离奇地陷入犹豫。
祝煜痛心疾首道:“你要什么给你什么,行不行,再不点头就被发现了!”
“我……我不敢啊大人。”
为时已晚,士兵身后的小亚服官策马缓缓靠近,“呦,这不是威风凛凛的祝小爷吗?瞧您浑身脏的,刚从猪圈爬出来吧。”
祝煜拼命回忆这厮的名字,“黄良是吗?我们可以谈谈。”
“皇甫良。”小亚服官恶狠狠地纠正道:“祝煜,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比不得以往了,你不过是一个难民,我完全可以一剑杀了你,提着你的人头去领功。”
祝煜冷笑一声,“管你皇甫还是果脯,我给你一个欠我人情的机会,既然你不领情,我的人头在这,你来取取看。”
皇甫良恼羞成怒,立即抬手要拔剑,士兵忙道:“他会变鸟,大人小心,祝煜的事还得让大王定夺。”
皇甫良转眼一想,的确是不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便放下手,“将他抓起来押往京畿。其余人继续搜捕,有任何苦厄罪人,格杀勿论。”
“不能杀,不能杀……”
一声微弱的声音,颤巍巍地从祝煜怀里传来。
祝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小霄,你还醒着吗?”
可闻霄双眼已经开始陷入混沌,一行泪从眼尾滑了出来,她艰难地动着干裂的唇,不断朝皇甫良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