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难民一定这样跑过许多次，才会如此熟悉，闻霄紧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她跟着人流走了进去，人们的吵闹声顿时被无限放大，声音在洞穴中来回撞击。
难民像是在大海之中浮沉，来回推搡，躁动不安地前行。直到第一个人停下脚步，闻霄才知道，路走到了尽头。
闻霄放下兰和豫，二人在方寸之地勉强蹲下身去。
所有人找到了安身之处，十分默契地闭上了嘴，这时，远方的战火声变得清晰可见，奔走的马蹄践踏在每一个人心上。
时不时有婴儿啼哭，母亲立刻按住了他的嘴，让最后的声音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闻霄感到压抑地喘不开气，悄声问兰和豫，“兰兰，算我求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看不见兰和豫的脸，但能想到兰和豫惨淡的神情。
“小霄，一切都变了，没有七国，没有大堰，什么都没有了。”
剧烈的爆炸声再次响起，十分合时宜地配合了闻霄脑中的震荡。这一次十分近，十分凶险，山洞开始剧烈摇晃，甚至有石块和泥土落下。
人们紧紧抱在一起，因震动而小声惊呼，忘记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功名利禄。
生死之间，无非在呼吸之时。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霄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搂着兰和豫，感觉她已经睡沉了。
外面的声音已经停了，洞里的人却仍不敢动。
忽然，有人的脚步声接近，外围的人恐惧万分，拼命向内侧挤去。
一束火光出现在洞口，人们提心吊胆挤成一团，听着对方的心跳，不敢作声。
直到那个人越走越近，闻霄看清楚了他的脸，猛地站起身来。
“祝小花！”
祝煜身上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他脸上血迹斑驳，鼻梁中间还多了道伤痕。他气喘吁吁地看了闻霄一眼，却十分内敛的垂眸，再也没有回应过闻霄的视线。
闻霄有些恍惚，这不是她认识的祝煜。
祝煜身后跟着的是池尧，也像是死里逃生一般，颤声对大家道：“已经安全了，北崇和京畿的联军已经剿灭了。”
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高昂的欢呼声，在大家异常热烈的喜悦中，闻霄似乎听到他们高喊着什么口号。她仔细分辨许久，才听得胆战心惊的一句。
“闻侯不朽，人寿恒昌！”
在人们异常沸腾的热情中，闻侯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不朽的境界。她随着人群一同走出了山洞，路过祝煜地时候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从祝煜的眼中看到了愤恨和歉意。
闻霄不懂他的情绪从何而来，搀扶着兰和豫，颤巍巍地走上了下山的路。
兰和豫已经有些清醒，嘶哑道：“带我，带我……”
“兰兰，你要什么？”闻霄心如刀割，实在不忍心看兰和豫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兰和豫咬紧牙关，脸色煞白，沁着湿漉漉的汗水，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十分艰难。
“进城，我要进城。”
兰和豫已经耐不住闻霄搀扶，自己拖着软绵绵的身子朝前跑去，没跑几步就要跌倒。闻霄忙一把揽住她。
闻霄觉得自己的体力也有些不支，忽然觉得身旁一倾，抬头看到祝煜那张低沉的脸。
他身上的甲胄，弥漫着浓烈的血气。
祝煜嗓音哑了，“走，我们带你去。”
他把兰和豫安放到池尧的马上，同闻霄共乘一马，朝着燃烧的城一路疾驰。
路上，池尧碎碎念个不听，“唉哟我是遭老罪了，我就是来送个药，你们来避难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哎，身前这位佳人，你莫非是那位十分漂亮的兰大人？”
兰和豫气若游丝地合眼，“多谢，劳烦您安静。”
不须兰和豫多说，到了城门前，池尧自己就闭嘴了，他已然被眼前低于般的景象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一片狼藉，坍塌的房屋连成一片，烈火在废墟中肆意燃烧着。四处都是火光的颜色，只让人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一滴凉丝丝的水滴在闻霄鼻梁上，闻霄抬头望去，扭曲的树杈上，是士兵的残驱。
祝煜抿了抿唇，想让闻霄别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踩过混在血和泥里的军旗，在尸山血海中穿行。这时，在尸体之中，传来了细微的呼救声。
跟在闻霄身后的士兵立即上前施救，发现对方已经伤及性命，便一刀了结了他的痛苦。
闻霄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环顾四周，也不敢再往前走。
兰和豫挣脱了她们，跌跌撞撞朝前奔去，环顾四周，惊心动魄地回首，望着祝煜，“祝煜，我的兵呢？”
祝煜道：“我接到急报赶来的时候……”他开始说不出话了。
兰和豫便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回答我，我的兵呢？”
“我到的时候，联军正在屠城，失守了。”
就好像一只小小的诱饵，置身孤城，等着联军将他们扒皮拆骨。但他们是伟大的，他们引得联军耗尽了一切，直到祝煜带兵赶来，将联军彻底绞杀。
他们与敌人死在一起，甚至连尸体，都被盖在敌人的身下。
他们是不是自愿捐躯的，闻霄不知道，但是闻霄听到将士濒死的时候，念了一句话。
他说闻侯不朽，人寿恒昌。
闻霄看到兰和豫羸弱的身躯，站在火海之中，她的长发随风飘散，决绝地望着闻霄。
闻霄知道，这一切的发生，都在兰和豫的预料之内。她无力阻止，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兰和豫恨恨地道：“我们和京畿，一定要鱼死网破。”
第125章 长松卧壑 （五）
战场清扫起来极为麻烦，地上洗刷不净的鲜血，尸体堆叠在一起，分不清敌军还是友军。
闻霄总是乐于帮忙的，除了卖力，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便撸起袖子，混在一群忙碌的士兵堆里，半日下去，满身脏污，根本分不清她是男还是女。
闻霄倒不在意这个，与死去的战士相比，她只是脏一些而已。
可她始终无法习惯空气中烧焦的气息，浓烈的血腥味像是锈住的剑刃出鞘，一次次拍打着她的喉管。
路过一座土屋的时候，门虚掩着，闻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蹑手蹑脚靠过去，侧耳去听。
明明是十分热的天，依旧燃了火，可见屋内之人身子虚弱至极。
池尧难得正经一次，手轻轻搭在兰和豫的手腕上，双眼眯缝着。良久，他的手抬了起来，道：“是个奇毒，兰大人只需修养几日就会好起来。”
闻霄在门口听着，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
兰和豫蹙眉，疑惑道：“这么容易？我军中的大夫可都束手无策。”
“若是大人想要解毒，我怕是才疏学浅，无能为力了。若大人只是想行动如常，这毒于您共生，也未尝不可。”
“这是为何？”兰和豫说着，转了转自己的手腕，仿佛要将里面的毒从她的腕子上拧出来。
池尧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给我十年八年，说不定我还能研究出一二，现在问我，我也是头脑空空啊。”
剩下的，便是平平无奇的道谢和医嘱。
池尧说这毒歹毒在不知何时毒发，一旦发作身子瘫软，神智混乱，兰和豫如今从军，日日都过着生死一线的日子，岂能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
池尧还说，欢喜是最大的良药，可如今满目疮痍，烽鼓不息，兰和豫又从何欢喜。
闻霄觉得自己也像是中了毒，无力地倚靠在土屋墙上。大火烧过的无名城，又被烈日反复炙烤，土墙上还残留着温热。闻霄开始产生幻觉，眼前忙碌的士兵都在一个个消失，最后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陪着遍地的英魂。
她听到脚步声靠近，她却回不过神。
直到祝煜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闻霄才如梦初醒。
看不出祝煜的神色，并不凝重，也不愉快，闻霄只好手足无措地捋了捋发，提起地上的水桶，准备接着干活。
祝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休息会吧，人总是要休息的。”
闻霄摇了摇头，执拗地朝前走去，走路速度也越来越快，似乎想把土屋里沉重的对话甩掉。
祝煜便追上去，想夺她的桶，“我帮你。”
“去去去，想干活自己找活，别来抢我的。”
祝煜叹了口气，道：“你以前是君侯，现在大家虽不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着，可你的存在，就是对京畿最大的伤害。重重苦厄都杀不死你，你比京畿的大王更像沐浴神泽之人。”
闻霄苦笑着摇了摇头，因提了个重桶，说话都断断续续。“大王能做上大王，必然有她过人之处，与劳什子的神泽无关。而我能不能不朽，也要看我的个人表现。”
话说完，闻霄意味深长地看了祝煜一眼，祝煜登时后背发凉，汗毛倒数，觉得自己被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