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能勾起她满腔的仇恨,可她又觉得不可思议。眼前跑马的不过十几人,她会如此深入敌营吗?
百姓们坐在车上,紧盯着窗外发生的一切,大气不敢喘。
闻霄缓缓走下车,见这些跑马之人一点点朝自己靠近,马蹄激起漫漫黄沙。
看不见来人的真面目,只有满目的尘沙,呼吸之间就能吸进满口的沙土。闻霄本想遮掩两下,看到周遭的士兵们无动于衷,自己只好忍了下去。
这时她才注意到,祝煜会站在她的身前,像是块顽固的石头,把大部分的沙土都挡了下去。
可闻霄觉得自己变了,她开始试着接纳全新的世道,也要学会走出祝煜的庇护。她轻轻走到祝煜身旁,和他并肩而立。
祝煜只是笑了笑,似乎连闻霄的这个动作都尽在掌握。可就算有下一次,他还是会乐此不疲地为闻霄遮挡风沙,再看闻霄倔强地独立走出来。
闻霄身上的倔强,就是最大的新鲜感。
祝煜目视前方,朗声道。
“大王既然来了,就不要再戏弄我们。这里沙土漫漫,我们这些俗人倒是无妨,只怕您这样的金枝玉叶也要被呛死了。”
祝煜话音刚落,耳边马蹄声竟真的消下去。几个穿着破布片缝成的衣衫的人下马,让出条道。他们身后,亦是走出个衣衫褴褛的人,用块满是油污的松绿破布裹着了头。
那人摘下破布,露出一张悲悯的面容。
果决,冷漠,凶残。
慈悲,仁爱,温润。
这几个词竟能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不论闻霄见了大王多少次,依旧啧啧称奇。
“好久不见啊,闻卿。”
“是好久了,差点见不到您了。”闻霄笑着,提了提衣衫,“我今儿穿了双鞋,我的好友精通卜算,告诉我穿这双鞋必遇到晦气,我还不信。果不其然,您就来了。我想我朋友算的也不准,您岂是普通的晦气,您是晦气过人,是尊贵的晦气呀。”
大王挑了挑眉,“人死了又活过来,心里有火气是正常的,闻卿骂舒服了,咱们再谈。”
祝煜便道:“战场上定胜负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赶过来送死?这是我们的地盘,您未免太过嚣张了。”
大王道:“我既然能过来,也能脱身,百无禁忌,更是无所畏惧。”
刹那间,祝煜毫无征兆地出手,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闪到大王身前,将她的头按进黄沙里。
祝煜的长刀出鞘,刀刃按在大王后脖颈处。
“那就让小爷来试试你的百无禁忌。”
一片拔刀之声响起,局势剑拔弩张起来,云车的百姓也倒吸一口冷气,缩在窗子角落小心翼翼窥探着。
“你不要你父亲母亲了吗?”大王缓缓说着,并未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刀迟疑片刻,愣是没能挥下去。
“你抓那老东西,想牵制我,不可能。”
祝煜戏谑地笑着,任身边的京畿士兵拔刀,把他们围成个圈。他对这些杂鱼视若无睹,自顾自揪起大王的头发,把刀横在她的喉咙前,像是宰割牲口。
祝煜一边动作,一边道:“我啊,本就不是人,更没什么人性。我所谓的手足同胞都被东君害死了,你是东君的走狗,便是我的仇人。至于姓祝的老东西,我从不在意的。”
“那你便动手吧。”
“……”
祝煜默了下,愤然把刀插进大王的肩胛骨。奇怪的是,大王没有叫一声,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大王笑了起来,“我养大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品性吗?别担心,我不是来和你们争个胜负的,我是来和你们做交易的。”
闻霄想了想,反而有了几分底气。
“你想交易什么?”
“闻侯归京,天下太平。”
大王抬起脸,尽管她满脸都是黄沙,可她依旧有睥睨天下的姿态。
闻霄不禁开始猜想,如果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坐久了,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威严。
闻霄道:“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闻侯归京,才能恢复之前的秩序。你不想回到以前吗?”
“我想啊,我太想了,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只要你归顺我们,我让你做天下的尹相,我相信你有一个自圆其说的说辞来忽悠那些愚蠢的人,让他们对你五体投地。”
“我若是不呢?”
大王笑了,笑声令人不寒而栗,乌珠士兵们开始不知所措,互相对视一眼,手里的长刀微微发颤。
“那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我想闻卿仁义,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吧。”
她倒是说到闻霄的软肋上了,闻霄回头,看到百姓们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他们虽然听不到这里的对话,却依旧执着的看着闻霄。
闻霄忽然感觉肩头沉甸甸的,不自觉地开始捏自己的脖颈。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肩膀上压着的,是人们的希望。
“若是你不归顺,这世上哪怕有一个人喊着闻侯不朽的口号,我都会赶尽杀绝。这就是不朽的闻侯吗?为了自己的恨意,把百姓投进水深火热里。”
闻雾道:“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个?这算阴谋还是阳谋?”
“算光明正大的和谈。”
大王轻轻咳嗽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何处射出箭矢,乌珠士兵纷纷中箭,倒地而死。
祝煜当机立断,长刀一挥,便把大王的脖子抹了,鲜血溅了他一脸。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祝煜杀完大王,气还没捋顺,甚至还有些不清醒。紧接着,他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再抬头,那些京畿士兵已经如黄沙般飘散了。
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掀起滚滚尘沙,这一次闻霄再也受不住,抬肘遮掩了下。
“怎么回事,又来一遍?”闻雾顶着狂风在地上摸索起来,想要找到大王尸首,却根本摸不到。
那群跑马之人依旧是穿得褴褛,停在闻霄眼前,让出条道。
大王安然无恙地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闻卿,这次我们能好好谈谈了吗?”
第127章 长松卧壑 (七)
不知从何时起,妖风斜吹,黄沙蔽日,将闻霄等人笼了起来,像是一堵巨大的墙,墙外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也难以走出去。
眼见着大王慢条斯理地下马,方才可怖的一幕就像没发生过,她的身体完好如初,连道疤都没有留下。
大王闲庭信步似的朝闻霄走近,刚要启唇,祝煜同闻雾对视一眼,二人当机立断,飞起一刀便将大王的人头斩落。
鲜血泼洒在高空中,溅在了闻霄的身上。
与此同时,随行的京畿士兵一动不动,自愿任人宰割,闻雾一个个将他们击杀,他们的身体软绵绵倒在地上,鲜血将黄沙然成了赤红。
恐怖的是,远处重新传来了激昂的马蹄声。
黄沙滚滚,那一队人马就这样破开风墙冲了进来,与方才的动作如出一辙,为身后的大王让开了条道路。而地上的尸首,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
祝煜剧烈喘息着,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起身再劈。
又是一模一样的情况,重复在他们眼前上演。鲜血一遍遍地在空中挥洒,可无论他们的死状如何凄惨,都能奇迹般地踏着风沙卷土重来。
风沙漫天,让人烦躁不安起来。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闻雾已经有些崩溃了,问道:“你没告诉过我们,这些人是妖邪!”
“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也从未想过她是!”
祝煜抹了把下颌的汗水,耳边马蹄声再次响起,京畿人策马一个腾跃,重新冲入黄沙迷阵之中。
大王从士兵身后走出的时候,甚至转了转脖子。
那一刻,闻霄想起来銮爱天宫的失乐台里,那漆黑阴暗的殿宇角落,立着无数的柜子。柜子里的生肉散发着腐臭,昭示着每一代大王凄厉的结局。
闻霄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抬手挡住又要冲上前的闻雾,“杀不死她的,难怪她敢只身前往。”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大王那张似悲似喜的面容,道:“既然大王神通广大,刀枪不入,那就……谈谈吧。”
大王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舒心地笑了,“既然是我来看望闻卿,闻卿亦是个直爽之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要乌珠。”
闻霄道:“你要吞并乌珠?”
“吞并?我要乌珠——死。”
闻霄听到闻雾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大王道:“闻侯归京,想要天下归心,自然要与这些人划清界限。不然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世上一人不能侍二主,你也是,天下人也是。谷宥和我,只能活下来一个。你带着谷宥的人头归京,乌珠群龙无首,我自会收拾他们,届时,我会赦免大堰等叛党的罪。”
闻霄心里的底气弱了几分。
这场仗打到现在,谁输谁赢难解难分,但大堰的杀手锏还未使出,飞云矢按兵不动,逐日大弩的情况她尚且不知。若是大王能够死而复生,她又能施什么样的妖术来赢得这场战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