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他我才来到这里啊,我就不该贪那点钱,罄竹难书,罄竹难书……”
“那上头有什么指示吗?”
“这倒没有,只是说活着生事,死了更好。这种事不能明着说,你懂的。”
闻霄笑着,塞了把铜珠到士兵手掌心,“我这瘦弱身子,想必寨子里工事繁重,若是能用一条命换一只手,替我做些活计……”
陈水并非寻常之人能抵达,海上幻境无穷,又有重兵把守,眼前的姑娘能把钱带进来,必然是京畿贵人的意思了。
领头士兵郑重的收了钱,在闻霄肃穆的目光下,毅然决然的走向祝煜,揪起他的领子,推到了一边。
“此人乃是渎神重犯,陈水不能有如此污秽之人,立即行刑!”
从祭坛身处走出个女子,穿着件土黄色的袍子,上面绣着百鸟纹样。
那女子捧着个精致的瓷罐子,打开后往祝煜身上抹起来。
闻霄怕其中有诈,小声问,“大爷,那是涂的什么?”
领头士兵道:“人烧起来很臭,涂点香膏味道会减轻不少。”
香膏通体金黄,抹在祝煜身上,奇异的香气扩散开来,连站在祭坛外的人都能闻到。闻霄轻轻一嗅,便知道这是栾花的气息。
栾香膏?
闻霄兴奋地望着那女子,见她沉静如水,默默在祝煜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抹着。
香膏涂抹完,士兵按住挣扎的祝煜,推到祭坛跟上,
祝煜仍旧骂个不停,他还会根据事情发展的进度调整骂的烈度,方才骂的是东君,现在已然把全世界都骂了个遍。
士兵实在是觉得不堪入耳,也不讲究那些繁琐的仪式,用力一推,祝煜便栽进了火里。
活旺盛地烧了起来,像是条火龙冲天而上,所有人都平静地退了两步,已经对眼前的画面感到麻木。
闻霄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那团火,等祝煜从火中走了出来。
她静静的等了许久,依旧没有动静,士兵甚至开始收拾祭场了。
闻霄心急如焚,开始后悔了。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顺着祝煜演下去,为什么要赌。
身旁祝棠猛地跪倒在地上,对着火发出痛苦的哭喊声。没人知道他在哭什么,连士兵都傻了眼。
闻霄手脚冰凉,心仿佛已经停跳,恍惚地朝前走着。她甚至在想,若是他们的结局就是这么荒唐,她跟着跳进火里去算了。
她一步步走向祭坛,火的热气烧在她的面颊上,烤干了她因恐惧流出的眼泪。
士兵拉了她一把,“你干什么?不准乱动!”
闻霄茫然地挣开士兵,继续朝前走。宋袖亦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拼命扭打着,想靠近火边去解救祝煜,被押制得根本动弹不得。
闻霄顾不得其他,祝棠的哭声和宋袖慌乱的呼唤声在她耳边来回相撞。她心里倒是十分平静,只知道那团火是她唯一的归处。
眼见着士兵要把闻霄按在地上,就在这一刹那,祭坛之中的火冲天而起,燃得更烈了。
烈火中,祝煜完好无损地缓缓走了出来,身影被火光勾勒出一个微妙的形状,竟有几分圣洁。他脸上是淡淡的笑意,目光藐视万物,身上的衣衫化作灰烬,在风中飞散如枯蝶,唯独额间的红白麻绳依然完好。
他轻轻一抬手,人们没见够浴火重生之景,还以为是神明临时,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上。
一句话卡在他们的心口,与信仰反复冲撞,呼之欲出。
“神明保佑——”
第136章 悬日如针 (四)
陈水寨陷入沉睡的时候,这一排排阴冷的木楼变得格外不真实。辽阔的海面上掀起轻波,水声荡漾,陈水寨里的人便是伴着这般的梦境入睡的。
闻霄没办法入睡,憋屈地蜷缩着身体,隔着铁栏杆挤在祝煜身边。
她勾起祝煜的小指,祝煜就会回勾回去,闻霄解开手,他也乖顺地解开手。他们反复重复这样的动作,在牢里熬时间,乐此不疲。
他们被关在座阴冷潮湿的房间里,房间临海,能从狭小的窗户中看到日光照耀下金光闪烁的海平面。也因为临着海,空气潮湿中含着一股铁锈味,气温忽冷忽热,更多的是令人作呕的闷热。
好在谁都没死掉,只是祝煜被当做妖魔单独关在了隔壁。
巡查的士兵来了,提起重剑敲了敲铁门,惊得沉睡的祝棠坐起身。闻霄忙护住他,在他苍老的脊背上一下下捋着。
“要吃东西吗?”巡查的士兵贼眉鼠眼地左右看了看。
闻霄道:“能有吃的?”
“听说你有钱。”
“搜身的时候全被你们搜走了。”
“你肯定有私藏的,你给我钱,我给你找吃的。”
闻霄还真有私藏的铜珠。
她抿起唇笑了笑,“陈水寨用不着铜珠吧,大爷您要铜珠做什么?”
士兵有些慌了神,“你……你别管!这生意你做不做?”
这人的来意闻霄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陈水寨用不着铜珠,可上下打点,铜珠便重要万分了。
没有人愿意一生困在陈水寨做一个巡查兵,想必这位也是个有心上进的,不甘于困在陈水寨。
闻霄朝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凑上前来,“你想要多少?”
士兵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能有多少?”
“身上只有那么十几颗。”
陈水寨远离人烟,能有十几颗已经是巨款了,士兵立即两眼放光,一口答应,“行,行,行。”
“能不能有点出息!”闻霄白了他一眼,“唉,那几万颗铜珠,就与你无缘了。”
“几万!”士兵的两眼已经变成铜珠的形状。
“放我和我朋友出去,我给你开张钱庄票折,你去兑就是了。五万铜珠,一颗不少你的。”
“你要出去!”士兵当即警觉起来,警觉过后又怕自己失言,捂住了嘴,小声道:“不行,你不能出去。”
闻霄听罢利索地转身,盘腿坐回墙根上,“那算了,总归你们不能饿死我,无非是吃的差点,包吃包住,在这也挺好。”
一时之间,两个人僵持起来,那巡查的士兵握着重剑,怼在狱门前,怎么也不肯离开,闻霄见他双眉紧皱,定是心中天人交战,心里便更悠闲起来。
宋袖小声问,“他能从了你吗?”
“刚才心里没底,现在……他一定会的。”闻霄笑着说道,目光一刻也不从那士兵脸上离开。
来回换了几波巡查的士兵,倒是都被方才那小士兵赶走,他怕是要和闻霄死磕到底了,内心的挣扎全表露在脸上。
终于,那士兵不安地道:“你真有那么多钱?”
闻霄一扬手,“我们几个,看上去像穷的样子吗?”
闻霄本人衣衫虽朴素又泥泞,但举止不寒酸,谈吐得体大方,再看宋袖,更是朗目疏眉,仪表不凡,就连窝在角落的老疯子,想来以前也是封侯拜相之辈。
隔壁那位更不必说,是神是魔都难以定论。
士兵道:“你出去做什么?”
“做和你一样的事。”闻霄猛地扑到铁门前,吓得士兵后撤两步,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个怨气冲天的女鬼。
闻霄幽怨道:“来到这里,谁不想给自己谋个好出路呢?我们几个早日出去,大爷您也好早日高升。”
“我就算放你,你也出不去。”
“大爷不必担心,我自有人脉。”
士兵摇了摇头,“我是说,你走不出这座监牢。”
“什么意思?”
士兵叹了口气,转眼看了看外面,轻轻把锁卸了,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一声钟鸣后,你必须回来。”
闻霄笑了笑,朝宋袖招了招手,他们架起祝棠,一溜烟钻了出去。
待士兵颤颤巍巍把祝煜放出来后,闻霄用地上的土灰写了一串票号,算是履行承诺。
他们穿过阴暗的走道,朝着外面奔去,一路上只能互相数着彼此的脚步声。
些许阳光穿过高悬着的窗子,照进监牢时候已经碎了一地,因此越往前走越是昏暗。
渐渐的,走道也越来越狭窄,大家只能搭着前面人的肩膀,排成一排往前蹭去。
不知怎的,兜兜转转,闻霄竟走成了排头。
眼前是一片漆黑,谁是排头似乎没什么区别,闻霄却还是忍不住心悬了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越发安静,他们应当是远离了海岸,因为已经听不见丝毫的水声了。
古怪的是,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闻霄不确定声音是不是从身后传来的,可若不是,那才惊悚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闻到一股股药的味道。
并非是阚氏药局那里的氤氲药香,而是潮湿腐烂的味道,像是陈旧的药材困在这个监牢里,年岁日久,一点点坏掉。
突然,祝煜冷不丁叱了一声,吓得闻霄脚步乱起来,她怕自己跌倒,往自己肩头的手一抓,抓住了祝煜冰块般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