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自然是心虚的,乌珠人的怨恨她感受到了个寂寞,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找一个时机,把李芜的注意力引到黄河。
因为她坚信,李芜的目标始终是自己。
闻霄这一连环组合拳,环环相扣,黄河之战必须开个好头。她刻意没把计划说全,留了一半自己心里有数。
话说多了,总会有不必要的阻碍。
她花了好些功夫给各位诸侯答疑解惑,最终有条不紊的部署下去。
奇迹般的是,闻霄察觉出谷宥多有疑虑,却按下不发。
人们酣睡的时候,意外的没有钟声,闻霄站在乌珠城墙上,仿佛目光跨越了千山万水,能看到那条母亲河的影子。
不知何处响起了凄凉的笛声,闻霄看着城下露宿的将士们,心里阵阵发酸。
她自己的状态其实非常差,见到祝煜的时候更差。因为这个计划,她连祝煜都没全盘托出。
犹豫了许久,闻霄下了城墙,钻进门洞里的哨岗去寻祝煜。
哨岗的楼梯不比望风楼好到哪里去,一圈圈朝上爬的时候,几声清亮的鸟鸣响起。闻霄望着窗外,茫茫白日之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
敲了门许久,祝煜才把房门打开。他依旧披着重甲,神情十分严峻,见到闻霄的那一刻,却露出孩子般纯粹的笑。
闻霄当即后悔了。她不该隐瞒,更不该欺骗,她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坏女人。
可她还是装做若无其事,道:“你在做什么?我听城墙上几个小兄弟说你在这里值班?”
“副官还没痊愈,我替他一下,怎么样,我还算个好上司吧?顺便……研究一下闻侯的战术。”祝煜低低说着,随手关上了门,一点点朝着闻霄靠过去。
他的眼睑低垂,目光柔柔的,闻霄心里内疚,不自觉朝后退去。这么一退再退,就抵住桌子。
祝煜扶着桌子,整个人已经将闻霄压在身下,“你是什么时候懂这些的?”
闻霄突然紧张起来,眼神左右飘忽,“人、人傻就得多读书,我也想更进一步啊。”
“我也是。”
他只需轻轻一低头,闻霄便方寸大乱,总以为他要更进一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贴合在一起,闻霄甚至不自觉地合上双眼,等那冰冷身体触碰自己。
想象中的亲吻没有降临,闻霄不安地睁眼,见祝煜行云流水从自己身后端出个古朴的小茶壶,慢条斯理倒了杯茶。
只是倒茶啊……
闻霄挠了挠后脑,尴尬地坐了下来。
陶杯捂在手心温热,可祝煜递过来时的指尖冰凉,闻霄反复摩挲着杯壁,六神无主,心神不定。
“闻霄?”
“啊!”闻霄猛地抬头,看到祝煜双眼的那一刻,浑身又绷得紧紧的。
祝煜的声音低沉又嘶哑,似乎在沙场上喊坏了嗓子。这是铁血的祝将军该有的声音,却不是纨绔子弟祝小花该有的声音。不知为何,闻霄很喜欢他现在身上的侵略性,又怀念他以前,像是寒山上初冰那般玲珑清脆,一身少年劲。
“你在不安什么?”祝煜简单直白地问道:“不安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局,却没和我商议吗?”
“没有不安。”闻霄抿了抿唇,心里暗骂自己:尬笑什么!死嘴,严肃点啊!
“那为什么你见了我还没见到谷宥亲昵。”
“怎么可能,你知道的谷宥那个人,我们俩不打对付哈哈哈……”闻霄一阵心虚,开始想自己只会纸上谈兵,设计这样一套连环局,不会在祝煜眼里幼稚而又愚蠢吧。
闻霄眨了眨眼,认真道:“我的计策,可行吗?”
祝煜不可思议地看着闻霄,“你不确定能不能行?”
“不是不是,不确定的话我不可能端上来的。我虽没打过仗,这套计策却是我一直在打磨的,该翻的书我都翻遍了,该问的人我也问遍了。”
“不见得。”
闻霄骤然心虚到顶点,手上的劲快要把陶杯捏碎了。
祝煜道:“你问了一圈人,却没问主将,这算什么都问过了。”
“是啊……”闻霄泄了气,道:“我本是以为自己做了个大好的计策,端上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只是……”
“只是?”
“看到你,我心虚了。我怎么可能比得上你一场场仗打出来的经验。”
哨岗里弥漫着淡淡的云石味道,不知道谷宥到底藏匿了多少云石在这里,如此情景闻下来,倒是十分的呛鼻。
祝煜默了良久,直到闻霄感到不安,他才轻快地笑了声,眼神里尽是宠溺,“你何必同我比呢?人常道:夫妇一体,你不懂的,我帮你便是。”
闻霄倒吸一口气。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你可以有不懂的事情。”祝煜勾了勾手,“带天下舆图了吗?”
“带了带了。”闻霄手忙脚乱摸出来一张,皱巴巴平铺在桌上。
祝煜活动了下脖子,起身从柜子里摸出支炭笔,在图上简单勾画了一番,“其实你想的已经十分周密,未领过兵能做到如此,实属难得。不过有一些关于联军的军情需要你了解一下。”
他开始细细给闻霄讲解,干干净净一张天下舆图,不一会就被圈点满了。闻霄抛却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在祝煜的指点下,天下大势仿佛在图上活了过来,像是几条龙争虎斗的盘龙。
换班的小将士赶来的时候,没想到值班的竟是祝煜本尊,又发现闻霄和祝煜讲得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扰了二人议事,犹豫在门前不敢进。
祝煜收了图,道:“听明白了吗?”
闻霄用力点了点头,“实在是……博大精深。”
“闻侯聪颖,肯定能自己参悟明白。”祝煜笑了笑,起身和那门前不安的小将士换班。
走出哨岗,沿着城墙一路走下去的时候,天光被几片游云遮掩,闻霄心情已经明朗起来。
祝煜总是有这样的魔力,相处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让她没有那般沮丧了。
两个人手不知不觉拉在一起,万里河山就在身畔,没有什么比如今更好的事了。
“闻霄。”祝煜一边走,手不自觉携着闻霄的手晃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霄浅浅笑了笑,“怎么算瞒呢?大事小事事无巨细,若是我漏了家长里短没告诉你,少吃了顿饭,算不算瞒?”
“你最近过得好吗?”
闻霄快速眨了眨眼,像个瓷娃娃,“我过得很好。”
“你确定?”
“我确定。”
祝煜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吧。闻霄,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的,我从不要求你事事汇报,你只需要为难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
只是告诉他就行……闻霄不敢再看他,装模作样点点头。
祝煜停下脚步,握住了她的手。在他眼里,刚刚重生过的闻霄,死而复生的闻霄,珍贵如云石,璀璨若黄金,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身上却透着自信的锋芒。
她的确没必要事事向自己汇报,鸿雁怎么能受人桎梏呢?她本就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自由的翱翔。
阳光透过云层轻盈地洒下,将军的重甲熠熠生辉,君侯的衣裙透着金光。
他们在山河的怀抱里拥抱、接吻,各怀心事。
第149章 怒水归沧 (五)
风冷云轻,长河日明。
这样冷清的阳光已经维持了许久,不知道是不是盛极必衰,天上的太阳寿有终极。
联军出征前,大举操办了出征典仪。祝煜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谁知此事闻霄和谷宥难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于是乌珠城前,甲光向日,铁胄生寒,齐压压大队军马集结在一起,听将军临行前“马革裹尸”的誓言。
难得披上战甲,闻霄才知道祝煜每天身上到底扛了多少重量。
这哪是人受得了的!
她只觉得头要被盔压弯,比不得以往文人装束风流自在,骑在小白身上昏昏沉沉,又要装作精神抖擞的模样。
身旁传来一声马的低吭,闻霄抬眼一看,是谷宥端坐在马上从容而来。
“闻侯这身装束,倒是……怪不习惯的。”
闻霄道:“是不习惯,不过许多事都得有个开头,你我习惯习惯就好了。”
谷宥假装没听出闻霄话里的夹枪带棒,转而问,“兰大人身体如何了?此次黄河之战,可会随行?”
“余毒未清,一会一阵的。此行危险,她身子跟不上,便留在药局了。”闻霄说完顿了顿,“还要多谢你挂心。”
“这没什么,闻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兰大人若是跟去,怕要闹起来了,也不方便您的计策吧。”
闻霄当即心下一惊,看了看点将台上的祝煜,即便是一个台上一个台下那样远的距离,她还是怕被祝煜听去。
她一把抓过谷宥身下的马缰,骑着小白急匆匆将人拉到角落,“我可从未说过我要死,谷大人美梦做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