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不多言,余光却留在闻霄栾花手钏中间那颗星子上。
“就你一个吗?”
祝煜眉头一皱,“我一个还不够吗?”
这时芦苇荡再次传来悉悉簌簌的脚步声,两侧枯黄的芦苇被人掰开,撞出个魁梧的人——正是一路追赶上来的苍凛。
这厢三个人,立场各不相同,三足鼎立,对峙起来。他们都想要了对方的性命,又都想要活捉闻霄。说不上是谁先动手的,三个人很快就混战到了一起。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没有人注意到,天上的浓云掀起波澜,而破云而出的阳光越发刺目了,照射到人身上时,如同被烈火灼烧。
而此时此刻,遥远的乌珠城,更是热如焚炉。
阚氏药局因容纳了太多受不住暑热的人,已经人满为患。连忙里忙外的池尧都热倒下了,昏倒前手里还端着一晚药汤,滚烫洒了一地。
旁的药局也纷纷满了,数不清的人们躺在地上,因燥热不停扭动身体,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的味道。
谷宥望着天色,阴沉道:“可恶,净会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殿下端坐的谋士身着紫衣,正是本该驻守城池的宋衿。
宋衿道:“大人,想来李芜献祭了人牲,借东君之力扭转战局。京畿千百年的统治本就衰败,能真正震慑我们的,也只有东君的邪术了。”
谷宥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去吩咐下去,设阵,祭天。”
“大王莫要着急。”
这声大王,唤得谷宥甚是愉悦,她细长的双眼眯了眯,勾唇笑道:“你又有什么法子了?”
“善术之人众多,大王也要为以后考虑。若一定要有人坐阵,我想推荐一个人。”
“谁?”
“兰和豫。”
大堰的祈华堂御史,无论是观天象,还是行祭礼,都是一等一的。
只是谷宥从宋衿的话里,听到了她真正的意图。
一直以来,兰和豫是闻霄看似各司其职,实则每逢关键时刻,他们都能为了对方付出一切。这样的人对闻霄是一大助力,对谷宥就是一个威胁。
可谷宥不能动手,她需要和闻霄的结盟。
眼前便是大好时机。
李芜作法借的是东君的力量,本就是天道,是神谕。若要对抗天道,便是以天地为阵,作山河大局。
这样的阵,损人根本。
谷宥没有犹豫,很快一道密函传至兰和豫的住处。
兰和豫动身之时,阮玄情一把拉住了她。
阮玄情声音有些颤,红着双眼道:“你知道她不安好心,对不对?你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到!”
兰和豫深吸一口气,“是,我猜到了。”
“那为什么还要顺着她的意!”
“因为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
后半句话兰和豫说不出,她本该说什么天下大义,可实际上她心里装满的,都是对京畿的仇恨。
伤了的脸笑起来依旧美艳,那道疤反倒为兰和豫平添了几分凄婉。
她没再多解释,抽袖离开了。
祭坛设在东方,设阵用的物品早已准备好。
随着壮烈的鼓声想起,兰和豫身披五彩麻衣,用一根木桩子那么大的笔蘸了朱墨,在地上画出一片弯弯扭扭的祭文。
偌大的阵法图,密密麻麻,兰和豫是那个茕茕孑立的阵眼。
灼热的太阳烤得她皮肤一片红,她看着天上云快速变换,听到一声钟鸣后,隔开了手心的血,滴进第一个阵中。
……
闻霄突然觉得身体里那脏东西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脑子里开始频繁出现一道白光,意识似乎马上就要被李芜争夺过去。
李芜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放弃吧,放弃吧,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死掉的。”
“又不是没死过。”
闻霄咬紧牙,她看不到的是,鲜血已久从自己的齿缝中溢出,她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压力,身体一软跪倒在地上。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样又是何苦呢?”
“有……还有……”
闻霄捂着头,踉跄两步,一头扎进河水里想唤醒自己的神智。奈何水已被烈日烤得温热,她只会觉得越来越燥。
她好像又听到叶琳的声音了,这厮每次都赶来的不及时。
叶琳的脸出现在闻霄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闻霄的视线落在她的腰间,那里装着一把短匕首。
闻霄突然残忍地笑了,道:“我还有仇恨,一桩桩,一件件,因你们而死的每一个人,我都会讨回来……”
李芜道:“我早说过,这是宿命。”
“这不是宿命,是……你的死期。”
故人的容貌一个个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自己的父母身上。
在身体即将抗不住的那一刻,闻霄猛地抽出叶琳腰间的刀,抬手朝着自己捅去。
这一刻,她彻底参悟了所谓的邪术。
一起毁灭吧,带着我们的仇恨,哪怕能伤你分毫,我也愿意付诸一切。就好像寒山之上那声嘶力竭的呐喊。
这份恨意,永世不忘。
第155章 怒水归沧 (十一)
“住手——”
惊慌失措的一嗓子,穿透力极强,连远处轰轰烈烈的金戈之声和那怒涛拍岸之声都没能盖住。混战的三人茫然停手,一同望去。
只见叶琳喊完这一嗓子,从黄绿相接的芦苇地里冲出来,好似一支离弦之剑。她飞身扑向闻霄,纵使身材娇小,还是将闻霄撞翻在地,匕首跟着飞出去老远,只在挣扎时割破了手臂皮肉。
停下打斗的三个人愣了下,突然意识到——闻霄要自戕!她要带着李芜的魂魄一起死!
这时,他们都无心恋战,一齐奔了过去。苍凛踢什么晦气之物似的一脚把那匕首踢得老远,生怕它再祸害人。
祝煜从叶琳身下捞过闻霄时,发现她面色惨白,双唇颤抖不止,额发全是濡湿的汗水。她身体颤抖不止,恍若中风的人。祝煜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一把攥住她的手,她仍是在抖,便干脆把她拘束在怀里。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祝煜抬刀指着来人,目光却没从闻霄脸上移开半分。
“别过来!”
不知为何,苍家的兄弟俩这次格外听话。
苍楚道:“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可别让她死了啊。她死了我可交不了差。”
“滚!”祝煜怒吼了一嗓子。
闻霄的脸就在颈边,冰凉凉的,像是……像是三年前她死去的那天。
祝煜艰难吞咽了下,猛然间不知如今到底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无助地望向四野,手在闻霄身体上上下下了一遍,姑娘全须全尾,受了伤,却都不是致命伤。
“闻霄,闻霄。”祝煜心急如焚,柔声唤道:“你告诉我哪里不舒服,好吗?”
“我……”闻霄的双瞳开始涣散,身体抽搐越发厉害,剧烈咳嗽几声,竟吐出口鲜血。
叶琳举起双手,“不是我撞的,我撞不出这么大的毛病。”
祝煜叹了口气,重新把她搂回去,脖颈间能清晰感受到闻霄额头似乎有什么在跳,像是膨胀的血液充斥了浑身的血管。
一时之间,祝煜感到有些无措,他觉得怀中之人有些不对劲。
他再看向闻霄的脸,上面挂着熟悉的笑意,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
祝煜吓了一跳,“你……”
闻霄双眉紧皱,只是刹那,那属于李芜的表情便被她压了下去。她像是身体里住了两个魂魄在打架,一会是李芜,一会是她。只是多数时候,都是闻霄在占据上风。
闻霄笑了笑,撇开祝煜的手,踉跄几步,喃喃自语道:“这次,你绝对跑不掉了。”
“值得吗?你拘束的也不过是一个化形。”李芜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
“若是能伤你分毫,也算我大仇得报。就算我身死,也还会有千千万万的我,闻霄一人,换京畿倾覆,死不足惜。”
“我记得你十分惜命的。”
“哈!我若是惜命,咱们对着活个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不若一起归西,到了鬼门关前,咱们好好清算这笔帐。”
闻霄说完,抓起地上一块尖石头,眼见着就要抹脖子。
祝煜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劈得闻霄手臂软绵绵垂下去。
“差点又让你作死成功了。”祝煜心里骂了一串又一串,到最后嘴上说得倒是文雅起来。“叶琳,拦住苍家那两条疯狗,别来烦我。”
叶琳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连滚带爬起身照做。
祝煜一把薅下额间的红白麻绳,麻绳脱了他的手,随风飘走了。
两指并拢定在闻霄额间的那一刻,闻霄身体不再痉挛,她目光无神,静静定在原处。
疾风骤起,风云变幻。
整个天地都被阴云笼罩,那炽热的太阳强行被遮住,地上之人也彻底从烈火炼狱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