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中仙人没再多言,只是随着闻霄朝前走,副官却喋喋不休,出了奇的话多。
他一口一个将军,闻霄觉得心口堵得难受,终于停了步子。
缘中仙人抓着她肘的手紧了紧,差点栽向前去。
“董兴业。”闻霄压抑着翻滚的怒气,道。
“您叫我副官就行,我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闻霄正色道:“我不管你叫什么,你不许再唤他将军。”
副官露出无助的神色,“为什么……”
闻霄怕自己太小家子气,强装镇定道:“他是仙人,是神明,岂是我们能乱喊的?”
“可是您自己说过,人类今朝比肩神明,既然比肩……”
“你要我说得更清楚吗?因为他是缘中仙人。”闻霄语气若三尺寒冰,愤然道:“他不是你的将军。”
副官慌了,“大人,他只是变了性子,他还记得我,他就是!”说着副官也不顾及礼数,绕步到闻霄面前,“你看他啊,他和将军一模一样,您不可能认不出来。”
闻霄心如刀割,合眼道:“我知道,可他不是。”
“他一定是,不然将军呢?人死了还有尸首,还有衣冠冢,将军的尸骨呢?衣冠冢呢?”
“副官。”闻霄声音干涩,“我不会认不出他。眼前这个,真的不是。”
说完,她一把攥住缘中仙人冷冰冰的手腕骨,快步朝前走去。
风吹拂起闻霄的衣摆,绯红色短暂的遮蔽了缘中仙人的双目。透过薄纱,缘中仙人看到了姑娘熟悉的背影,一时间恍惚了,以至于他无心再去纠缠凡人能不能触碰神明这件事。
副官留在了他们身后声嘶力竭,“大人,您何苦!他无户无籍,连个名字都没有,您让他是,他早晚都会是的。”
闻霄咬住唇,只管朝前走着,闹市哄吵,她大步朝前的步伐近似逃离。
离着驿站还有一大段路,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兵士便让出了匹健硕的黑马。
缘中仙人却开始犯犟,站在原处不动弹。
前面是盘桓的山道,走路怕是要累脚。让出马的兵士只好道:“仙人,请上马!”
缘中仙人敛眉,仿佛没看到眼前这个人,也没听到有人同他言语。
闻霄看了他一眼,“不会骑马?”
“牲畜肮脏,我不愿骑。”说完,缘中仙人目光倒是停在闻霄的白鹿上,“此鹿非凡鹿,倒是可以。”
闻霄暗暗咬了咬牙,“那你骑。”
众所周知,闻霄骑鹿除了这鹿与她有缘,还有一个原因是,高头大马,她爬不上去,爬上去了,也心生恐惧。
她压根不会骑马,全靠小白的神力驮着她。
兵士茫然了,“大人,那您……”
“我走路。”
“这怎么行,耽搁时间事小,路途遥远,这样走会伤脚的。”
闻霄突然在想,祝煜为自己送赦免诏,是如何一路颠沛流离过去的,想到这里,她反倒是释然了。
“无妨,代王理政,我们这些闲人权当游山玩水了,你们一路上也不必拘束,咱们慢慢走吧。”
她牵着小白,开始向着山道温吞前行。
兵士们迎来了仙人,心情都十分雀跃,忍不住唱起了歌。伴着归乡的歌声,闻霄压抑着自己,不敢抬头看。
她现在倒是怕极了那张脸。
“这鹿为何无角?”缘中仙人突然开口问。
“不知道。”闻霄比仙人还要淡漠,继续往前走着。
就这样赶了一天的路,好歹是到了驿站,推推搡搡上了云车,又碰上京畿余孽炸了车轨。
一行人在驿站等了两日,都没能修好,再去下一个驿站又是条长路。驿站的工人估摸着,怎么也得再等一日,于是闻霄等人便下榻在周边的客栈。
古人称叶黄时节为秋,一场秋雨落下,又冷了几分。荒郊野外,残叶飘零,野草枯黄,地上的水都是浑浊的。
夜里雨越发大,疾风骤雨,惊雷滚滚,闻霄合衣而眠,睡得并不安稳。
恍恍惚惚中,似乎是个阴郁的白天,街上都是大雾。她好像在雾里看到了一轮月,因日光相衬,那月亮并不皎洁。
可月晕之中,闻霄看到了一个白衣红带的身影,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闻霄浑身颤抖,几乎是飞扑向那轮月,随之这场梦醒来了。
她呼吸急促,浑身都是潮湿的汗,慌张的翻身下了床,抓起茶水灌进肚中。
连喝两盏,闻霄仍是觉得神魂离体,浑身撕心裂肺般痛得难忍。她跪坐在地上,觉得心口好空,痛苦的躺下,泪水顺着湿红的眼尾滚落了下来。
一道刺目的白光,随后响起闷雷,照亮了闻霄惨白的脸。
闻霄突然想起来了隔壁房的人,那张熟悉的脸,身上冰一样的温度,一模一样,她实在是没办法不去想。
她歪扭着起身,颠三倒四推开房门,骤雨立刻随风浇了她一身,长袖湿漉漉在雨中飘着。
她像个含恨的幽魂,一路踉跄去了缘中仙人的房。
她是故意住的离他这么远,可如今她又有些后悔了。
房里无光,里面的人应当睡了。闻霄扶住门,艰难地喘息着,战争留下的伤口明明早已愈合,却又开始阵阵发疼。
一道雷照出里面端坐在榻上的身影,闻霄推开房门,仙人正端坐在那闭目养神。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连闭上眼时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闻霄连滚带爬跌进去,闹出好大动静,缘中仙人睁开了双目。他看到闻霄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难以自持地呼吸停滞了。
第170章 疏雨问情 (二)
一夜暴雨过后,客栈被洗刷了个痛快。
客栈中央有个小院子,几棵古木看上去有些年纪,昨夜这般疾风骤雨的蹂躏,叶子落了一地,片片泛着青黄。
因闻霄说过,不着急回城,权当大家游山玩水,这些兵士也都多睡了会。厢房的门一扇扇推开,大家睡眼惺忪,显然是睡了个饱,伸着拦腰舒适地互问早安。
副官是个自律的,起了个大早,从客栈外回来看到这群懒汉,气不打一处来。
“都给我起来!”他快速走过一间间厢房,几巴掌砸在门板上。
可眼前是浓郁的雨后水色,空气难得的清爽,副官这样属实是煞风景。
兵士们立刻抱怨连天,“定堰侯都没责备,您急什么?真是官大半分压死人!”
副官倚在门前,教训道:“大人虽说大家可以放松,你们却不能真的懈怠,不然大人再也不会开这样的恩了。”
话说着,门口来了个客栈的小厮,恭顺地道是云车车轨已经修好,大人们随时可以启程。
副官没多想,吆喝着让这些兵士迅速整顿好,径直走向闻霄的住处。
“大人,车轨已经修好,咱们何时启程?”
门里没声音,副官复又敲了敲,依旧没动静,他不禁想入非非,联想到闻霄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突然心悬起来。
他扭头问手忙脚乱正在整顿的兵士们,“大人没出来过?”
“客栈门没开过,我们有值班呢。”
副官心里咯噔一下,捶门的力度更大,嚷嚷着,“大人!大人!您还好吗?”
门后依旧一片死寂,副官再也按耐不住,飞起一脚把门板踹飞。
屋里干干净净,倒是没有副官想得那上吊殉情的画面。周围的兵士被副官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看着。
副官急促喘息着,环顾屋内,一时之间不该如何是好。
就在场面尴尬之际,走廊尽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众人又是目瞪口呆,望着屋门前的闻霄,有些语无伦次。
闻霄似是刚醒,身上一件绯红的阔袖长衣,衬得人肤色惨白。她乌发飘飘,眼尾带红,神情却充满了火气。
尽管闻霄挡在门前,在场所有人还是看到了她身后跪坐在地上慢条斯理闭目养神的缘中仙人。
其实一个兵士难以控制地抬起手,悄声对同伴道:“他们……他们……”
“嘘嘘嘘!不可妄言,不可妄言!”
副官见状几步跪在闻霄脚下,说话似鬼哭狼嚎,“大人啊,我的大人。我还以为您有了什么意外。”
闻霄看到被他踹飞的门板,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赔多少钱了,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意外?”
“我还以为您……您接受不了现在这个样子,要随将军去了!”
“胡说八道!”
闻霄心一紧,暗自攥紧了衣袖。
副官说:“将军叮嘱我过,要我照顾好您。无论如何,我都唯您马首是瞻,日后为了您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得。”
他是祝煜留给自己的人。
是祝煜留给自己的一道人形兵符。
有了副官在,倘若遇到什么危险,她手里依旧有反击的机会,不至于斡旋在权利的漩涡中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