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在窗台上摆了个食盒。
第二天一早,食盒空了,人倒是不见踪影。
闻霄对于这样幼稚的行为十分无奈,摇头笑了笑,日子也就恢复如常。
倒是缘中仙人踏月而来偷食盒,实在是不光明磊落,甚至说龃龉。
他见夜色正浓,屋内姑娘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脖颈上尽是虚汗。
缘中仙人蹲在榻前,他想做什么,这月光却让他羞耻万分。
羞耻?他何时有了羞耻之心?
缘中仙人狠了狠心,扯下了床帐,遮住了皎洁的月光。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他趴在枕边,看着闻霄睡梦中焦躁的脸。他开始害怕,发觉自己不像是自己。
他明明是神明,为什么脑中的回忆一次次扰乱心绪,为什么胸口如同被人反复推挤,为什么他会伤心?
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还是神明吗?
如果不是神明,他还能够存在吗?
缘中仙人带着恐惧,悄悄握住闻霄的手,摸到温香软玉一刹那,心里的不安尽数消散。
他微微凝神,闻霄的噩梦便被驱走。
第二日,闻霄醒来,是个难得的一夜好梦。依旧是不见缘中仙人的踪迹,只有手指无端透着些许凉意。
宋袖分析道:“这仙人倨傲,岂能忍受自己被认作凡人。”
兰和豫说:“你不觉得……有些古怪吗?”
“古怪?”宋袖和闻霄齐声道。
兰和豫拉起闻霄的手细细分析,“你刚接他出寒山他什么样子?”
闻霄想了想道:“无欲无求,不像个人。”
“现在呢?”
“矫情做作,小脾气甚多。”
兰和豫一拍巴掌,“这不就是了。”
宋袖若有所思,“你是说,他到了人间,快变成一个凡人了?”
“到底是快变成人,还是心里生了情,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兰和豫虽这么说,却更倾向于后者。
闻霄被这么一点,跟着局促起来。
兰和豫人情练达,心思细腻,这些小心思她都能想明白。可神明怎么会生情呢?
难道因为自己是那个捞他出寒山的人?那可真是孽缘。
闻霄捏了捏眉心,“不行,绝对不能这样。我得跟他说清楚。人神殊途,我和他绝不是一路人。”
兰和豫笑了起来,正要打趣,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怎回事?染了风寒?”宋袖见状,顺手就想去掐兰和豫的脉。
兰和豫立即躲闪开,“去去去,你这屋子多久没通风了,霉味呛到我了。”
这还真有可能,闻霄不出门,自己不发霉,屋子也得霉了。
闻霄尴尬地起身打开了窗,恰好听到外面一阵喧闹,连蹲在门口那一种君侯大臣听到动静都走了个干净。
闻霄疑惑地念叨着,“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几个孩子逆着人流跑起来,在大街小巷吆喝着。
“死人了——死人了——”
兰和豫忙出去,拉住个男童,温声说:“小孩子家家的,说话不知道避讳。哪里出事了?”
那小孩见是个仙女似的姐姐,顿时笑盈盈道:“那边定康坊最里面那户。”
闻霄脚下一软,追出院子问,“定康坊,你确定是定康坊?”
定康坊是新落成的小院,最里面那户分给了闻雾。
男童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只管道:“是了,亡故了个姐姐,好多大人都去了……唉,大姐姐!”
闻霄落魄地跑向定康坊,她太恐惧了,周遭的人影在视线中闪烁,如同魑魅魍魉。
没事的,姐姐不会死。谁杀的,到底是谁杀的。
这两个想法在脑中互搏,情急之下,闻霄甚至在街上迷了方向。
这时身边吹来阵寒风,缘中仙人一身白衣,站在她面前,如一只傲立的白鹤。
缘中仙人叹息道:“跟我走。”
闻霄眼眶红了,“我要去见姐姐。”
缘中仙人握住闻霄的手,“我带你去。”
他袖子一遮,闻霄什么都看不见,再睁开双眼,已经站在定康坊最里面那间院子前。
众人见到是闻霄,立即安静下来,让开条路。
闻霄恍惚了,跌跌撞撞走进屋里,四方的院子好似囚笼,有的人走进去,便是被困住一生。
地上青石板被鲜血染红,和闻霄一样用铜丝拧成的栾花手钏断裂,卡在青石板缝隙里,上面的小花已经看不出形状。
闻霄抖了抖衣袖,默默拾起,试图用掌心抹干净上面的血。
那一刹那,父亲,母亲,兄长,二姐,祝煜……所有人的面孔交织在闻霄眼前。
她踉踉跄跄,走向院中躺着的那个人。
她好像听到兰和豫和宋袖匆匆赶来唤她的声音。
谷宥就站在边上,命众人哀悼死者。她的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闻雾是逐日功臣,理应厚葬。”
剩下的,闻霄有些看不清楚了。
眼泪一串串地掉,闻霄却连痛苦的力气也没有,她只能把栾花手钏挂在闻雾的手腕上。
姐姐死得很惨,脖颈上一道口子,凶狠利索。眼睛望着天,空洞失神,含恨而终。
闻霄抱着她已经僵硬的身躯,声音颤得骇人,她环顾四周,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谁杀的,是谁杀的……”
众人没有开口的,缘中仙人如一个鬼影站在那,冷眼旁观这一切。
怎么办,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全都死掉了,怎么办……
闻霄无助地抓着姐姐,喃喃道:“谁杀的,谁杀的!”
突然间,身后的屋子里蹿出个黑影,翻过院墙而去。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所有人吆喝着抓刺客。
闻霄拔腿去追,她撞开了许多人,眼里只有那个黑影。可街上人太多,闻霄推不开,也追不上。
当她驻足看到眼前那一幕时,急火攻心,一口血呕了出来。
那黑影躺在地上,已经被伏诛。
宋衿缓缓站起身,擦了擦剑,凝望着闻霄,“我尽力了,再不杀他,他便跑了。”
第175章 疏雨问情 (七)
血液如同一滩沸水,愤怒混淆在其中,在闻霄的血管里跳动。
她看着宋衿轻描淡写这句话,怎么都接受不了,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头晕目眩,耳边嗡嗡轰鸣。
此时此刻,闻霄脑中闻雾的尸首与儿时寻月亮的画面交织。
如今有了月亮,却没了姐姐。
路过的百姓惊恐不已纷纷退后,围成个圈子看着这一切。
地上横着把带血的雕花短刃,似是那歹徒逃跑时掉落的。闻霄只觉得有些眼熟,却也来不及多想,不管不顾,抄起短刃便朝宋衿扑过去。
宋衿巧妙地闪身躲开,闻霄一击不中,嘶吼着再攻,却被一股蛮力拦腰抱起来。
宋袖匆匆赶至,从背后紧紧抱着她,“闻霄,不要!”
他身量高,又是个天天扑在铸铜司铸铜打铁的,看着身形单薄高瘦,实则一身蛮力。闻霄被他抱住动弹不得,只能挥舞着手里的短剑尖叫不止。
兰和豫此时也赶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抢下了短剑,“小霄,我们一起查清楚,好吗?你这样小心伤了你自己。”
宋衿站在远处,凝重道:“小霄,我知道你悲伤,可凶手的确已经伏诛。”
地上那人一身黑衣,鬼鬼祟祟,又是躲在屋里已久,定是凶手无疑。可闻霄不甘心,她接受不了姐姐莫名其妙被杀,莫名其妙冒出来个凶手。
冤有头债有主,她满腔的恨意又该找谁宣泄?
闻霄怒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杀的?他杀了人不快逃,反倒躲在屋子里,他是傻子吗?”
说罢她卯足了力气想挣脱宋袖。
宋袖拘着闻霄,挣扎间竟也有泪流了下来,“闻霄,我懂,我都懂。以后我就是你的兄长,我就是你的家人,好不好?”
闻霄身上的力气用完了,软趴趴地抬头,看着宋袖憔悴的脸,“一定另有凶手。”
宋袖拿袖子给她擦了擦泪,用力点头道:“对,我们去查,我们给闻雾报仇。”
入秋已冷,落叶纷纷铺在尸体身上。闻霄望着那具陌生的尸首,咬紧了牙关。
她脑中虽混乱,一个念头却清晰无比——这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绝对不是凶手,闻雾不会就这么苟且地死去。
一队人马冲散了围观的人群,停在闻霄身旁。
谷宥翻身下马,看着眼前的一切深吸一口气,“怎么回事?”
一旁的兵士道:“回禀代王,宋大人擒住了歹徒,两相争执间杀了他。”
宋衿亦是顺理成章躬身道:“代王恕罪,我武艺不精,若是不下杀手,怕是他要逃之夭夭,混入人群便再难寻到。如今身死,反倒算是为闻氏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