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么做?”
缘中仙人仰望着眼前之人,说出这句话让他艰难万分,“我可以入世,你为我开坛设庙,我替你号令万民。届时只需我振臂一呼,自然万千信徒群起而攻之。民心如水,载得你,就载不得谷宥。”
“你凭什么觉得,人们还会需要一个神明?”
“凭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通晓未来,得见因果。”
“可你不敢看世人的未来,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神明无相无形,无影无踪,不存在未来。”
“千年前你也没想过会被囚禁千年吧。”闻霄笑了笑,“你说的对,民心如水,可水只会流向低处,不会流向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就算我欲夺权,也不会利用百姓,让这些无辜之人为了我的理想抱负去抛头颅洒热血。”
缘中仙人一时语塞,连争辩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羞耻感,就是羞耻感。他竟为自己方才的话所不耻。
他不明白人的一生如蜉蝣朝生暮死,少一人又如何,多一人又如何。
可此时此刻,他被眼前姑娘说得无地自容。
缘中仙人试图扳回一城,“可谷宥说了,只要能成就大业,哪怕血流成河,也是应当的。”
“她疯了,我还没疯。”闻霄摇了摇头,望着缘中仙人阴郁的眸子,“这算是你为我的让步?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羞耻感要把缘中仙人撑爆了,他紧抓着衣衫,理智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说,不要说!那旖旎的梦境却又逼迫着他,他知道,如果他试一试,哪怕试一试。
“我……”缘中仙人咬住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发汗了。
碰巧院外有一阵惊呼,似乎是下雨了。雨声紧密,敲在地上如擂鼓,闻霄顺势起身,想出去看看雨势。
背对着缘中仙人的那一刹那,他意识到,机会转瞬即逝,由不得他纠结了。
冰冷的胳膊没有人类的实感,从背后抱住闻霄的腰身时,恐惧大于震惊。
闻霄动也不敢动,清晰感觉到缘中仙人的头挤在自己的脸侧。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抱我?
缘中仙人低低地诉说着,“闻霄,你看看我,正眼看看我。”
“你这样我怎么看,你先松开。”闻霄想挣脱开,奈何胳膊被他圈的死死的,这厮蛮力比祝煜还要大,她上了枷锁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强的束缚感。
而他空荡荡没有心的胸口,贴在自己的后背,凉得闻霄生寒。
缘中仙人不肯,头发蹭在闻霄脸颊,像是受伤的大狗狗。“不是的,你眼里只有祝煜,那人有什么好?我知道这样为难你,你若是肯垂目看看我,哪怕一刻。你把我当作祝煜好不好?”
“什么?”
闻霄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缘中仙人却不知道,人类问“什么”,不是真的没听清,而且已经动了疏远抗拒的心思。
“我可以为你让一步,如果我刚才提的你不喜欢,那就换成别的。不违背天道宿命,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我只要你把我当作祝煜。”
“你也疯了,疯病会传人是不是……”闻霄惊恐地挣扎着,这才脱了神身,她觉得这屋子是个是非之地,朝着屋门夺路而逃。
缘中仙人立即扑上去,卑微地抱住她,“求你,别走!你看看我,我和他一模一样。”
闻霄推开他,“你是你,他是他!”
缘中仙人一身白衣红带,完全就是祝煜的翻版。染上红尘后,连眉宇间的愁绪都是一致的。
“我不能这样,阿缘,我尊重他,也尊重你。”
“你……”缘中仙人声音抖得厉害。
他没有勇气再追上去了,他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若是再继续这样,他消散了也罢。他的自尊已经粉碎,甘愿做一个残缺的替身,还要他如何。
眼睛传来一股怪怪的感觉,缘中仙人怕极了,莫不是这就是人类的泪意。他捂着心口长袖一挥,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留下闻霄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徒然而又无措。
闻霄没有与缘中仙人纠缠下去,她实在是太忙了,恨不得分成八个人,八只脑。
她对于母亲的死,姐姐的死,已经理出一个大致脉络。
在谷宥的算计里,闻霄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大堰兵强马壮,是逐日不可缺少的主力。钟隅背叛了闻缜,必须有一个新的人,带着复仇的怒火剑指京畿。
因此,与钟隅有杀父之仇的闻霄是天然的人选。
牧州之战,闻霄入狱,一圈圈一环环,都在推动她走向君侯之位,除了早于乌珠勾结的宋衿叶琳外,那身死的栾哨也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玉津大乱,临门一脚,她缺少战场上厮杀的血气,母亲的死反倒能逼她起身去争。
再往后,谷宥以自己的命运为棋,编制了一场苦厄降临的大戏,都是后话了。
自己的家人,不过是一个用力逼出自己恨意的牺牲品。
闻霄几乎能想到,当日,那栾哨是如何害死自己的母亲,又是如何在她登临君侯宝座时逃到了玉津。
宋衿在这中间起到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不敢让这栾哨见到闻雾。闻雾到底知道了什么,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答案呼之欲出。
定是宋衿杀了母亲,甚至没有领谷宥的命。若是谷宥授意,那栾哨苟活不到今日,况且谷宥对父亲从无恶意。
真相如同毫无遮挡的阳光,在眼前清澈透明。
事发之后,栾哨发现宋衿私自决定杀了母亲,二人兴许生了矛盾,栾哨连忙逃至玉津。直到栾哨封赏,他走出家门,暴露了身份。为求自保,他以真相为要挟,找到了闻雾。
闻雾和母亲,都是被宋衿杀害的!
虽然只是闻霄的推断,可她能感觉到,这便是事情的真相!她恨得手抖个不停,缘中仙人就站在窗边,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半个月后,一桩大事发生在了玉津。
传闻尹相阮氏在大堰有一个私生子,名为玄情。尹相受命于天,阮氏后人,以身为玉。
阮玄情站在了谷宥身后。
他成为了困在京畿这座偌大樊笼之中的玉玺。
第180章 疏雨问情 (十二)
京畿大兴劳役,凡有逃逸者,皆判处流放。
谷宥早就有重刑酷罚的名声,如今大权在握,情势所逼她已经原形毕露。京畿街道上,抓人的、游街的、逃窜而亡的,数不胜数。
谷宥更是颁布政令,多项禁止,百姓翻来覆去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既盼她赶快登位还京畿一个太平,又怕她真的登位,天下将永久在她的阴霾之下。
彼时诸侯围困京畿,引起了列国内部的不满。
第一个揭竿而起的是大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攻打了京畿南方的一众小部落。大敷军来势汹汹,当即一众部落纷纷俯首。
京畿收到战报后,当即抓捕了大敷君侯,派一名将军羁押至南境。不知怎得,活生生一个君侯去,却只还回来个尸首。
如今的诸侯早已不是当年的诸侯,逐日中死了许多人,大敷君侯也是换了一位又一位。如今身死的这位,却是最得人心的。
大敷举国震怒,当即自立为王,预备发兵讨伐谷氏。
大敷之后,北姜、不照川皆与京畿划清界限,各自为政,再不称臣。
街道上弥漫着血腥气,尸首一车车通过城门运回来,血从车子缝隙溜了一路。阮玄情路过的时候,衣摆都沾了红。
他望着远行而去的运尸车,陷入了沉思。
现在怕已经是京畿最动荡的时刻。
他没少在谷宥身边吹耳边风,谷宥这个人,心思颇深,阮玄情看不懂。可他不在乎谷宥怎么想,他只需要把局势分析给谷宥听,谷宥自然会顺着他的心意走。
整个京畿,只有兰和豫的住处没被血腥气侵蚀了。
一推开院门,兰香扑鼻,绝色的姑娘亭亭玉立,站在屋门前收拾着行李。她穿了件水蓝色的衣裳,束腰衬得腰肢盈盈一握,婉约动人。
阮玄情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模样。
那一日,她是微醺的,今日,自己也有些微醺。只因为欲成大事,不拿酒壮胆,他怕自己下不定决心。
兰和豫瞧见他来了,神色很复杂,百味杂陈道:“谷氏为何愿意送我与宋袖回大堰?”
阮玄情压抑着心里如潮水般的情绪,尽可能平静道:“定堰侯已经不是大堰的定堰侯,谷宥称王,必会给她一个要职,再使阴谋诡计令她失势。如今各国闻风而动,唯独大堰置身事外,是在等京畿一个态度。兰大人与宋袖归乡,便是京畿给列国的一个交代。”
只要顺从,君侯便不会有事。
兰和豫惭愧道:“只恨我把小霄留在此处,与奸人斡旋。”
“定堰侯自有布局,兰大人且安心。回乡之后远离杂事,把身子养好。”阮玄情说完,递给了她一只青色的葫芦药瓶,“闻侯从池大夫那里求的,他与舅父离心,没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