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裁,是他小时候在书塾才听过的词。
传说悬在天上的太阳是最公义的,时而化作玄鸟,时而又化作人形。冷面如冰且刚正不阿。人们喜欢称这位神明为东君,因为直唤其他称呼是不尊敬的。
各国若是遇上难以裁定的犯人,不妨交由东君判决。穿过寒谷夹道,登上耸立千年的大寒山,在寒天枯之下听从神的判处。
没人知道东君如何判处,总归能判出个结果来就行。
祝煜实在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运气,能见证天裁。一睹神容怕是要折寿,他实在是不安。
门推开,一股阴风呼啸而过。
小王“呸”了声,“通风口没弄好,哎呦,灌我一嘴土……”
祝煜轻抬手,示意他闭上那张聒噪的嘴,接过火把朝前照去。
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火光四处搜寻着,终于,在那片墙角,祝煜找到了他的目标。
祝煜先是愣了下,才侧身问小王,“祈华堂东史闻氏,是……女人?”
小王不明所以,“对啊。”
他开始掰着指头,“闻氏这一脉三个孩子,东史大人是最小的。老大残了,老二跑了,大人你眼前这是老三。”
火光映出片晦暗的红晕,闻氏犯人在红晕里,薄若片布帛,两颊深凹,发丝凌乱。祝煜下意识将火把朝后靠了靠,怕将那么薄的人给点燃了。
祝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良久,凝视着那犯人,出声问小王,“她,没死吧。”
“没没没,天裁的人哪能死啊,我们不能跟东君抢人呐,您说是吧。”
“把她弄醒。”
小王顿住,“啊?”
“啊什么啊!”
祝煜嗓音骤然拔高,凶神恶煞的,小王哆嗦下,小碎步过去蹲下,手悬在半空中似是不知道怎么下手。
祝煜只好又吼一声,“你倒是喊啊!”
小王颤声,“东史大人……”
“大点声。”
“东史大人……”
“我让你大点声!”
“东史大人!”
小王委屈巴交一嗓子,回音在墙壁间乱撞。
闻霄眼睫动了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到的是一片刺目的红。高大人影立在红光里,阴风从他周遭穿过,白色的衣衫随风轻浮,光洁得像是九天神明临世。
她太渴了,挣扎着支起身子,头还是半仰着望向祝煜。这时候,闻霄仍是看不清楚祝煜的面容,只是下意识的仰望。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人了。
“圜下罪人,名为何?”
“闻霄。”
说话间闻霄嘴唇干裂,她舔了下,血腥气在口中弥散开来。
祝煜又扫了眼帛书金卷,确实是叫做闻霄。
“闻氏罪人,渎神无德,祸乱社稷,然东君有好生之德,限予尔天裁。闻氏罪人,你是否甘愿?”
“甘愿。”
祝煜嘴角抽了抽,她说着甘愿,表情却是视死如归。仿佛不是在说“甘愿”,而是在说什么“扒了你的皮……”
“小王。”
小王在蹲在一边如梦初醒。
祝煜道:“将她扶起来。”
小王便将手递过去,闻霄却朝后躲开。
祝煜默了下,叹了一声走向前,撩开阔袖,朝她伸出手。
火光之中,闻霄看清楚他的面容,长得有些凶恶,五官却相当齐整,是张端正到不近人情的脸。若说好看,闻霄认为祈华堂的宋袖才是真的好看,眼前的人勉强算是长得板正。
他头上悬着条红白线凝成的粗麻绳,横在眉上额间,带着律法森严的气息伸出手,像是断罪的鞭笞。
闻霄靠着直觉朝后躲开那只手。
祝煜的声音也没什么人情味,“我扶你起来,去寒天枯的路很长。”
“多谢大人,我自己能起来。”
闻霄咬紧牙,脚上和手上沉重的铁锁立即开始作怪,扯得皮肉剧痛。她疼出身冷汗,还是站直身体,这时候祝煜才发现她不仅是个枯瘦的女人,还身材分外娇小,要被铁锁压死似的。
闻霄站立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下,摇摇欲坠。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忘问个清楚。
“我能问个问题吗?”
祝煜疲了,肩膀松懈下来,“问。”
“您是京畿来的吗?”
“是。”
祝煜淡淡应了声。
“您所司何职?”
她是囚犯,却坚持问下去,仿佛自己还是体面的东史文官。祝煜本可以不回答,因为好奇便答了。
“师长往下,我是亚服。”
“我不记得你。”
“我只听命大王,你自然不会记得。你……喊我祝大人就行。”
祝煜顺手摸出自己的一枚铜铃,在闻霄眼前晃晃,“京畿官员才有的铃铛,上面还有我的名字,现在放心了吧?”
闻霄垂眼,恢复到一个囚犯该有的神态,“多谢。”
她没等祝煜再催促,自己朝向圜门外走。铁锁摩擦地面发出的钝响在人心头乱拨。
祝煜只觉得她古怪,这世上囚犯千千万,她偏偏是求生欲最强也是最弱的。
不想要人的乞怜,也不想就这样潦草死去。
小王在一旁继续赔笑,“大人莫怪,我们这些酸文人都这样,东史大人更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
“别笑了。”
“啊?”
祝煜厉声道:“我说你别一直笑了。”
他不耐烦地白了小王一眼,跟着闻霄朝圜外走去。
这期间祝煜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个脆弱的文人,看她那充血的双眼,在昏暗之中被火光映得通红。
她脸上写满了视死如归,祝煜忍不住问,“你关在这一年了?”
“不知道,我听不到钟。”
话音方落,一声凄厉的叫喊传来。
祝煜停下脚步,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刀,紧接着听到第二声,依旧分外凄厉。
只不过,是凄厉的叫骂。
“闻霄,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第2章 寒山一暮 (二)
这一声唾骂,带着讥讽、厌恶、憎恨、鄙夷,祝煜甚至还从中听出几分不甘不愿和悔不当初来,可谓是将满腔的情绪都灌在“猪狗不如”一词之中。
须知,关在圜狱里的罪人,最常见的也就是守狱兵卒送菜送饭,偶有负责本案的祈明堂官员来扫几眼,确保人没断气儿。而被判处天裁,也就是意味着已经半截子埋土里,属于人现在已经死了等天裁完了再埋的程度。
没人在意一个将死之人,自然狱中罪人也没机会接触到别人。想要在圜狱得罪人,比越狱还难。
祝煜古怪地扫了闻霄一眼,火光之下,她只是直直盯着前方 ,似乎是对这样的唾骂彻底麻木。
“停下。”
眼前的囚犯顺从停步,目光却没有丝毫动摇。
耳边又接二连三传来几声辱骂,祝煜品了品,在闻霄脸上反复探寻,试图挖到什么狱中秘闻八卦。奈何对方脸色就是块千年不化的冰,根本凿不穿。
祝煜手指戳手心,“你在圜狱还能结仇家?”
闻霄抿了抿唇,“不是仇家。”
小王从后面龃龉地跟上来,面带难色道:“不是仇家,不是仇家,我们圜狱治安很好,狱中斗殴这些都是不允许的。”
祝煜好奇地朝骂声传来的地方望去,“那是谁在叫骂?”
“大人,按照规矩,天裁之前得见见家里人。”
“家里人?”
祝煜脑子飞快过了一遍布帛金卷上的内容,还没来得及回忆清楚闻氏一族还剩下哪些家眷,只听到锁在地上剌出刺耳的声音,闻霄朝前走去,拐了个弯进了道门。
她倒是自觉。
祝煜如是想着,带着婆婆妈妈的小王一路跟进去。
未进屋子,先闻到片恶臭。
小王没忍住,干呕了一声,像是会传染,带着祝煜和闻霄一起跟着干呕起来。
眼前是个脏乱的小屋,祝煜不是什么有洁癖的人,但走进这屋子的确是嫌弃脏脚,地上黏黏糊糊一大滩污水,黑鞋踏过都得被包一层浆。
在那滩污水中央,站着个狼狈的女人,看年纪也得四十多岁,身上挂着衣服更像是一团破碎布匹。她只管咧开大嘴骂,脸上挂满了污垢和泪。
自尊,体面,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祝煜依然能看出她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女人,并非寻常的庶民或者苦力。
第一次押解闻霄这种特殊犯人,又碰上家庭矛盾丑闻,祝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先清清嗓镇场子。奈何他后续动作还没做完,那女人已然已经崩溃。
她腰腹被捆,绳子另一头连着墙,整个人拼命朝闻霄扑过去,又被绳子勒回来,人站不稳健,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即便如此,女人嘴上也没消停,“闻霄,畜牲,畜牲,你就是个畜牲。”
再往下听不堪入耳,祝煜看了闻霄一眼,见她只是低垂着头,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鬓角发丝间挤出一滴汗,站在原地绝望又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