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今天穿了一身青衣,她自从任右御史以来,稍微丰腴了些,不再那么干瘦,气色也好许多。树荫晶莹,日光和煦,她像是一幅恬淡的画卷,坐在那悄无声息,又沁人心脾。
祝煜的手一点点攥紧,他忽然觉得,即便是悲剧,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都说事在人为,祝煜凝望着心头的那个姑娘,任爱意弥漫,肆意生长,也任自己走向那个悲剧的结局。
只为了这一抹葱郁的青色,奋不顾身。
想至此,丰神俊朗的少年微微一笑,转身孑然离去了。
闻霄觉出有人望着她的时候,庭院拱门前已经没有了人的踪影。
她其实是有些不安的,祝煜分别时的神情格外古怪。
不仅祝煜古怪,母亲也古怪。
她一下又一下捏着闻霄的手掌心,一会捋了捋她的鬓角,一会有理了理衣领,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那般。
闻霄被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只得没话找话:“兄长去哪里了?”
涂清端愣了愣,神情有些憔悴,“多亏了你们宋大人的好心肠,将他送去芳山药庐看腿了。”
闻霄惊呼,“芳山药庐!”
那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地方,孤僻到没人知道药庐到底在何处。药庐里住着一群醉心医术的人,收养一片患了疑难杂症的病人,药庐主人是个怪脾气,收不收全看缘分。
闻霄试图为闻霁找过这个药庐,几次都无果,她甚至要怀疑,世上根本不存在芳山,更不存在这个药庐,一切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罢。
闻霄道:“那我可要多谢宋袖了,他竟然偷偷干了这么大一件好事!”
“是宋衿大人,不是宋袖。”
“宋衿找过你!”
闻霄腾得起身,“母亲,你怎能如此草率!”
涂清端见状也急了,厉声道:“你可知你不在的时候,宋衿里里外外帮了家里多少?”
“您缺什么可以问我要,我能给的一定给。”
“我想要去玄鸟像为您父亲哭上一哭,你办得到吗?”
声声逼问下,闻霄哑然,无力空洞地跌坐回去,“她……办到了?”
涂清端似乎也后悔说了这些,想要触摸自己的女儿,手抬了抬,终是垂了下去。
“咱们家,经历了这么多,终于到了现在的时候。小霄,过去种种,你的确有你的难处,我不怨你。可是人活一口气,你父亲不能就这么断了性命,闻氏的祖祖辈辈也不能就这样委屈地蛰伏。”
闻霄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好好过日子吗?是不是宋衿跟你说了什么?”
提起那句“好好过日子”,涂清端的泪水终于决堤,一瞬间哭得涕泗横流,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只能拼命地摇头,一边抹泪,一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恨啊……小霄,很多事情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我……我也有我的难处……”
“母亲,您说,我如今好歹也是右御史,您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了。”
闻霄想要搂住她,却被涂清端一把推开手,“别动,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涂清端将闻霄按在椅子上,从袖中摸出把木梳,一点点将闻霄乌黑的长发拆解开,轻柔地为她开始梳头。
“你小时候,我就这样给你梳头的。那时候你总嫌我力气大,扯得你头发疼。”
温热的泪滴在闻霄肩头,闻霄一时不敢说话,她总觉得,涂清端像是在告别。
“现在长大了,我也没给你再梳过。”说着,涂清端竟又慈爱地笑起来,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笑纹簌簌而下,“小霄,之前对你说的重话,都是情形所逼,你不要怨我。”
“我不会怨您,永远不会。”闻霄手脚冰凉,小心翼翼说出这句话。
打好发髻,簪好花,整理好鬓角的碎发,涂清端转到闻霄面前,端详着自己的女儿。
她的模样更像是闻缜,也有几分自己的柔美妩媚。
“小霄啊,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哥哥姐姐。”
“我会的。”
“我们闻霄,真是个漂亮姑娘。”
第51章 笔刀缠笼 (三)
南坊是玉津最大的集市,主要以售卖吃食为主,里面各式小吃应有尽有,酒楼美食齐全,要是想吃各国特色菜也都能找到。
人只要踏进南坊,很难空着手饿着肚子出来,只要离开南坊,身上也必然带上些人间烟火气。
仙人乐是南坊最大的小吃摊,名字典雅,实则就是个水煮肉串的店。粗粝的黄色油棚支着,地上是一张流水席似的长桌。人们掀开衣摆,两腿大张,围坐在长桌前各吃各的,也不管身旁的是官还是民,只需管好自己的胃即可。
这也是流言蜚语传的最快的地方。
吃饭嘛,总需要些东西下饭,谁家生了个孩子,谁家老太太老头吵架,哪位大人高升,今年是减税还是增税……只要长了耳朵,就能有所收获。
一个穿着茶色衣衫的男子粗手粗脚地从锅里捞了一碗粉,拌了几串肉,开嗓对老板吆喝道:“来加点汤。”
老板立即提着两只壶,殷勤道:“好嘞,您想要什么汤?”
“肉汤就行。”
老板便拎着其中一只壶,粉红色的汤水缓缓泡了满碗,映得米粉乳白又剔透。
那男子身边坐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文文弱弱的,也穿着一身茶色,兴许是什么情侣装扮。
姑娘开口道:“你们这边的绿椒子汤呢?”
老板赔笑,“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从上月就没了。”
“就靠着那汤提味呢,怎么没了?”
“绿椒子也是羌国产的,我们进货腌制,和羌国打仗就断货了,之前都是存余在支撑。不过啊,等君侯回来,估计两国贸易又恢复了,您且委屈一下,下个月,下个月一定。”
那姑娘不像是善茬,眉峰一皱,“那你应当挂出牌子,免得客人跑空。”
姑娘一抱怨,其他埋头吃饭的客人也抬起头,盯着老板。
老板默默抹了把汗,只得小声对姑娘道:“好吧,那给您打七折?”
姑娘不情不愿道:“行吧,就这样吧。”
老板走后,茶色男子端起碗想喂她,“来,吃一口。”
姑娘别过头,抱怨道:“打仗打仗,太阳都要熄了,还说打仗。”
男子忙道,“这不是还没熄吗?能过一日且算一日罢。”
一旁几个吃饭的人听出些不对,只是竖着耳朵听着。
男子道:“你看这天,阴阴郁郁,和以往的大晴天不能比,若是再下一次暴雨闹一次疫病,可真要了人命咯。”
“说得就是这么个事儿啊。你瞧瞧,那些奴隶也献祭了,难道东君真的庇佑不了我们了?”
周围许多食客握着筷子的手忽然顿住,心照不宣地停下动作,默默望着自己的碗沿。
男子道:“谁知道呢?或许神明也是有寿数的吧,寿数将近,就要亡了。”
话罢,他对面坐着一个穿了青衣的姑娘,坐在个相当魁梧的男子身旁,不像是情侣,像是兄妹。
青衣姑娘的眼睛很好看,是十分干净工整的双眼皮大眼睛,开口却鬼鬼祟祟的,“这位仁兄!”
男子哆嗦了下,“你有事吗?”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假自在人心,大家的都有眼睛有鼻子,抬头自己看看天不就行了。”
青衣姑娘歉意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奇,毕竟这种事实在是可怕,闻所未闻,您是从哪听的吗,有什么证据来论证吗?”
她身旁魁梧的男子轻咳了声。
可茶色衣衫的姑娘却翻脸了,尖声道:“你有病吧!大家随口说一说的事,搞得和辩论似的。”
她得情郎附和,“就是!你懂不懂规矩?我们聊天你插什么话?”
青衣姑娘顿时也有些恼火,撸起袖子站起身来,“这位姑娘、兄台,你们嗓音那么大,分明就是想昭告天下说话的内容。大家都是有耳朵的,怕是你不想让我听,我也被迫着听了。”
魁梧男子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茶色姑娘一拍桌,也跟着起身,“你什么意思,我哪种人?”
“胆大包天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六堂在查渎神之言的人吗?平时随口说说就罢了,现在这个节骨眼还敢张嘴就来。”
茶色男子轻蔑地一扬袖,“那你倒是举报我啊,你知道我家里是谁吗?就算你把二史拉到我面前,他们也没证据拿我,我看这些刁民谁敢多说一个字。”
青衣姑娘挑眉,“辛大人,证据齐全,拿人吧。”
一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兵,将茶色男子胳膊肘一折,按倒在桌前,动作撞翻了碗,白粉红肉糊了他满头。另有人抓住他的红颜知己,揪着她的胳膊就往仙人乐外面去。
这青衣姑娘和魁梧男子正是闻霄和辛昇。
看着茶色二人组鬼哭狼嚎着被带走,闻霄拍拍手,长舒一口气,“又抓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