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袖兰和豫这二人,一个日日和铜作伴,一个天天跳大神,对这些事情闻所未闻。
“你怎么知道的?”
祝煜歪嘴一笑,“在京畿,杀过的人贩子,也得上百了。”
于是宋袖连夜洋洋洒洒写了封折子,朝会递了上去。祈盈堂一见告到自己的头上,顿时一众大人急得跳脚,撞柱的撞柱,上吊的上吊,倒是没一个真的敢去死的。
闻霄实在是忍无可忍,让他们日后朝会自缚手脚,免得上蹿下跳不得安宁,又一人给了几板子,这才能顺利查下去。
这一查,才得知玉津早藏了个黑市,专门倒卖奴隶的,里面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发起疯来连好人家的孩子都敢拐走。
此时新政初立,借着这个机会,闻霄一举剿了黑市,祈盈堂查出一大笔赃款,流放了四十六人去牧州苦寒之地,也算是在朝堂立了威。
再往后,无非是一众大臣的唇枪舌剑,与他们慢慢周旋就是。
闻霄倒是出奇的有耐心,王沛沛背地里挑唆大臣抛一个难题,她便解开一个,不急不躁,还给足了这个新晋左御史的面子,废奴籍竟就如此推进下去了。
彼时满城金栾,飞花如雨,祝煜休假期满,不得不回京畿了。
临走之前,他总是放心不下,还得在闻霄耳边唠叨几句。
“这么久了,我看那些大臣们对你是彻底的厌烦,听说赵大人家没了奴仆,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一家老小日日买了馍馍吃。”
闻霄挑眉,“我是废止了他们的卖身契,他们怎么不雇佣工人继续给做饭?”
“买人的钱花出去打了水漂,再月月支付薪水,他们怕是也不乐意。以往这些贵人家里,怎么也得几十个人伺候着,像兰家这样的大家族,更是百人,怎么雇佣的起?”
“是得给这些人个补偿。”闻霄转眼一想,笑道:“不过当年他们买奴仆,也是从祈盈堂买的,祈盈堂折算一下损耗的年份,退给他们就是。不过退款数目也太多了,怕是大堰承担不起……”
闻霄自言自语半天,不知不觉走到了云车附近。
她忽然有了主意,立即眉开眼笑,“我可以给不索赔的家族发个荣光帖子哇!”
祝煜有些费解,“人家掉的是真金白银,要你这帖子有什么用?”
“有了荣光帖子,便是在朝堂危难时候愿意仗义相助、不拘小节的家族,以后儿女念书考官,都是可以好商量的。”
“越是抬举他们,他们越是跋扈了!”
“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日后再一点点将他们的儿女分成细小闲官,再找借口裁撤冗官……”
祝煜笑了起来,“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没一点好心眼。”
闻霄却叹息道:“这也是无奈之举。”
她本以为自己对于分别这种事已经麻木,加上事务冗多,没工夫伤怀,直到抬眼看到云车那有些轻微锈迹的门,心里忽然酸涩起来。
“我是不是给你在京畿惹了许多麻烦?”
祝煜听完大喜,“你当真认为你会给我惹麻烦?”
闻霄费解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你给我惹麻烦说明你我命运已经连在一起,我高兴,高兴!你再多给我惹上一盅麻烦!”
为数不多的感伤也被祝煜这碎嘴子给说没了,他坐上云车,一路发去了大堰边境。因六国和京畿不似大堰,是云车始祖,交通便利,到了牧州祝煜便转了骑马,一路颠簸许久,这才摇摇晃晃回到京畿。
他大摇大摆两脚刚刚踏入家门,就见祝棠愤然冲了过来,指着他吼道:“逆子,竟还敢回来!还不速速去见大王谢罪?”
第78章 新曲旧酒 (六)
离京几个月,京畿的一切都未发生变化,花草树木皆是静止不动的,亭台楼阁也如新建的一般。时间在京畿失去了魔力,只有在人们变苍老成熟的面容上才能看到岁月的痕迹。
据说是因为东君不喜欢变,见不得万物一点点由盛转衰。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人们才勤修补、勤换新,一切都维持本来的样子。
谁知今日气运极差,一出门便浇了一头暴雨,淋得祝煜睁不开眼睛,只得一边擦雨水一边淋雨水。
一路上耳边都是京畿人的鬼哭狼嚎,时不时就有人两膝跪地,开始恳求东君赐福,驱散这暴雨。
祝棠轻蔑地笑了笑,嘟囔道:“倒不如求雨神收了这神通罢,求讨厌管什么用?大晴天还会下太阳雨呢。”
平日祝棠最是稳重,猛然发起牢骚来,祝煜还有些不适应。
“你也不怕让有心之人听去,告到大王那里。”
祝棠无奈道:“光你这个逆子就够我掉几百次脑袋了,和您的丰功伟绩一比,我抱怨几句算不得什么罪过。”
祝煜瘪了瘪嘴,不与他争辩。
临到宫门前,又要爬那遭天谴的汉白玉石阶,祝煜方要迈步,忽然听得祝棠说了句。
“跪上去。”
“啥?”
祝煜往上瞧,那宫城之高,他若是跪上去,这腿也不必要。况且周围都是各路的官员,各忙各的,他也不愿做这些人忙碌之余的乐子。
“这人来人往的,不好吧?”
祝棠只是丢了句,“要脸面还是要脑袋,自己选。”
他便两手一背,跟着跪了下去。
父子二人肩并肩,一阶一跪,一跪一拜,没多久衣裤就磨出了窟窿。路人都当做一奇景,伸着头瞧着,只敢看不敢议论,怕祝尹大人秋后算账。
祝煜实在是难捱,小声道:“都说你权倾朝野,闹不齐还是要带着儿子丢人现眼。”
祝棠却神色严峻,“祝煜,你根本不知道你闯了什么祸事。”
祝煜道:“我本就是休假,去玉津玩恰逢暴乱,来回我也书信通报,从未有半分逾距。那钟隅暗藏歹心已久,大王早就想将他拿下,此事也是默许了我的。”
“你那点破事,还犯不着我出面。”
“那你现在拉着我唱这出是为何?”
祝棠不说话,顶着瓢泼暴雨,两膝重重磕在石阶上。
跪到长阶半程,祝煜的视线落到父亲的裤脚上,已经有了些暗红的血渍,他年纪又大了,想到还要跟自己这般折腾,祝煜就有些于心不忍。
“父亲,就算我有罪,我自己跪了就是。”
祝棠叹了声,“一会见到大王,切记大事说小,小事说大,囫囵着说。也不必唯唯诺诺,就当做一切如常。千万不要提……你和缘中仙人的事。”
祝煜愣了下,“你早就知道!”
祝棠垂首,默了会才说:“时间差不多了。”
他刚说完,果真有一队人浩浩荡荡迎面而来,扛着两尊软红小轿,稳稳落在二人面前。
为首的侍人道:“祝大人,大王担忧您与令郎的身体,赐软轿两尊,您且上轿,大王在失乐台等您。”
原来祝棠早已经掐算好大王不会让他们真的一路跪上去,他也不推辞,也不谢恩,拢袖坐进了轿子。只留下侍人们因他礼数怠慢,感到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祝煜也只得草草谢恩,跟着坐进后面那只轿子。
摇摇晃晃一路,终是到了失乐台门前。
这宫室祝煜没来过,是第一次到来,门方推开,他便觉得屋里的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蔓延着一股死气。
祝棠叮嘱道:“我到里面不便说话,该怎么应答你自己清楚分寸。”
祝煜只管点头,跟着祝棠走了进去。
屋里没点灯,阴森的氛围下,不知哪来的穿堂冷风一个劲的吹,祝煜从不畏寒,竟也觉得有些凉。
再往前走,他好似看到个身影背坐在那,猜想那是大王,便拜了又拜,“大王,臣休假回来了。”
那身影动了动,点起了小灯,照出她旁边一片光景,祝煜扫视一圈,是几个陈旧的柜子,不知道密密麻麻里面到底都封了些什么,乍一看像是些青瓷坛子,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大王柔声问,“东之大堰那边,都处理好了?”
“都处理好了,钟隅当场伏诛,既然是闻氏举事,也就顺理成章的做了君侯的位置。”
“闻氏怎么样?”
祝煜斟酌了下,改口道:“她还稚嫩,大堰的六堂关系错综复杂,怕是处理不来。”
只听大王嗤笑了声,“你在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我既然授意你去周旋,那必然是中意这孩子的。”
大王意有所指,祝煜也不装了,“大王自然不会吃了她,改日还要带她来见您呢。”
“你这孽障,京畿多少好人家姑娘不行,偏要找个外地的。日后要想成事,要么她卸任,要么你辞官,一直这样拉扯,是不行的。”
祝煜忙拱手,“臣明白的,只是我们八字没一撇,也不敢定这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尹相怎么看这事?”
祝棠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