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哧着粗气,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死死咬牙道:“查。”
“给朕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主使差出来!”
两人神色一凛,不约而同道:“是。”
成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不只是因为储君安危有虞,更是因为皇帝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太子此番去西南赈灾,是他授意的。
如今调查屡屡受阻,甚至遇险,这不是明着打天家的脸吗?
龙涎香袅袅,在死寂的室内升起,幻化出一片浅淡白雾。
他发泄完火气,终于平静了下来,恢复成原先八风不动的威严模样。
“老九。”
裴则毓上前一步,垂首道:“儿臣在。”
“大理寺卿唐昭明如今年逾古稀,数次向朕递交辞呈,欲告老还乡。朕念在后继无人,一直不肯松口。”
成帝目光落在裴则毓身上,注视着小儿子皎明雅致的轮廓,缓缓道:
“待他退下来,你就去大理寺任职吧。”
“调查刺客一事,办得隐秘些。”
裴则毓薄唇微动,还未言语,便被打断了。
“老九。”成帝揉揉额角,生平以来,首次感到力不从心。
他整个人被拢在煌煌的龙椅之中,脊背佝偻,周身透出一种苍老的疲惫。
“也学学你的兄长们,替朕分忧吧。”
裴则毓垂眸,眼中情绪深沉难辨,没有再向往常一样百般推辞。
“儿臣遵旨。”
裴则桓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向来不问朝事的老九,终于也被父皇授下官职。
窗外猛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鸟雀惊飞,帘幕飘摇。
天边隐隐传来沉闷雷声,空气重而湿润。
帝京,要变天了。
—
“姑娘,姑娘?”
青霭轻轻摇醒阮笺云,柔声道:“太医院的章太医来了。”
阮笺云勉力睁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灰蒙蒙,头重脚轻。
“……太医?”
她思绪混沌,只胡乱想着。
太医怎么会来?
“是,奴婢扶您起来。”青霭将她靠在床头,还贴心地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章太医进来,朝她躬身一礼:“微臣见过九皇子妃。”
阮笺云轻轻甩了甩头,迫使自己清醒些。
“章太医请起。”
她虚弱一笑:“病中无状,章太医见笑了。”
“娘娘多虑了。”章太医基本上见过了宫中所有妃子,但如今见到阮笺云,难免还是有几分惊艳。
眼前女子容色倾绝,气度清冷沉静,此时处在病中,面容雪白如纸,微微蹙眉,反倒为她添上几分孱弱之美,如雨中孤芳,雪中清梅。
把过脉,又改了先前的几味药,章太医躬身告退。
“先前那药凶猛,虽说风寒好得快些,但反会损伤肌理,微臣这道方子更为温和一些,也能助皇子妃调养身子。”
阮笺云早已头晕眼花,此时勉强撑着谢过章太医,吩咐道:“青霭,送送章太医。”
章太医辞过,转身出了房门,琢磨着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难得世间有九皇子妃这般的人,容姿家世都是一等一地出挑,偏还礼数周全,连脾气都是极好的。
恰好时近晌午,阮笺云勉强用了点饭,又喝了药,终于觉得精神头好了些,也有闲心过问别的事了。
“我睡着时,都有谁来了?”
青霭道:“只有殿下回了一趟。”
裴则毓?
阮笺云微怔:“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如此一联想,思路更清晰了几分。
“太医……也是殿下叫来的?”
又痒了。
细白手指一点点攥紧被褥,阮笺云垂着头,无法言说心尖那一点熟悉的痒意,酥酥麻麻,如蚁队爬过。
说不清为什么,裴则毓记挂自己这个事实,让她由衷地感到舒心,
阮笺云细细回味着,心思泄露到唇角,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垂着头,所以并未看到青霭张了张口,似是欲言又止。
青霭心中纠结,最终还是抿住唇,不发一言。
她实在无法对这样的姑娘说出,殿下今日,并未踏足后宅一步。
第18章 轻视你也配唤我皇姐?
待阮笺云喝完药,又昏昏沉沉睡下后,青霭才叹了口气。
姑娘现在正难受,又何必让她徒增失望呢?
算了,等姑娘身子爽利了,再说也不迟。
阮笺云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
再醒来时,虽觉浑身汗渍黏腻,但发热之症已好了不少。
沐浴出来,不想府中多了一位贵客。
她听青霭说完,便匆匆换了身衣裳,赶到前厅来,远远便看见了那道木兰色的身影。
“公主殿下。”
裴元斓坐在桌边,浅酌了一口茶,见她出来,微微颔首。
“茶不错。”
阮笺云笑了笑:“能得殿下一句夸奖,这茬龙井算是不负此生了。”
“殿下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病了,顺路来看看罢了。”
裴元斓淡淡道,唤了一声:“曙雀。”
曙雀上前,恭敬地将手中乌木绘朱的食盒打开,呈在桌上。
“皇子妃,这是京中盛名的药膳糕,公主听闻您病了,特地遣人去买的。”
糕点盛在食盒中,色泽云白,散发出一股清苦的甜香,让人闻起来心旷神怡。
阮笺云有些受宠若惊,拈了一块,放入口中,果然清香软甜,药材独特的味道久久盘旋在舌尖。
她将这一口糕点咽进肚中,才道:“多谢殿下。”
裴元斓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承了她的谢。
“斗茶定在清明前一日。”
裴元斓抬头打量她两眼,微微蹙眉:“你的病,那日可好全了?”
阮笺云想了想:“应当可以。”
她似乎记得章太医说用药慢些,但四五日的光景,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裴元斓略略放心,道,“相府,递不递帖子?”
要递的话,便是给阮筝云的了。
阮笺云闻言微怔,随即笑道:“此事由公主一手筹办,自然听凭公主做主。”
她对阮筝云的“抢亲”一事,在京城不算什么秘闻,是以裴元斓知道,她也并不惊讶。
但对方有这个心,甚至还专门来问了一句,这份心意,自己心领了。
想了想,又道:“臣妾的嫡妹,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待臣妾很友善。”
敌意来自于徐氏,阮笺云一向将这些分得很开。
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裴元斓对阮筝云的印象出现偏差。
裴元斓略弯了弯唇:“你倒大度。”
本也可发可不发,但阮笺云如此多解释了一句,想来还是希望那位嫡妹来的。
“行了,见你无事,我便走了。”
她站起身,摆摆手,简短道:“不必相送。”
然而走到门口,却动作一顿,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斗茶那日,来的人有些多,你有个准备。”
她要举办斗茶的事,不知怎的,传到成帝耳朵里去了。
自己这个四女儿,向来中庸沉默,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愿意主动操办的事,成帝自然欣然应允。
顺便还借着皇后,将这件事广而告之。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清明前一日,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四公主府,纵是手艺不精者,亦会来凑个热闹。
阮笺云弯了弯眼睛,轻声应下,心中倒也没多想。
热症初退,她难得安稳睡了一觉,翌日迎着朝霞自然醒来。
宫中来人,原是裴则毓传了口信,他近来事务繁忙,斗茶那日恐无法到场,只能委屈阮笺云自己一个人去了。
阮笺云得知,面色不变地应了一声。
心中泛起一层涟漪似的起伏,轻轻浅浅,晕开一圈又一圈。
放佛咽下一颗不成熟的梅子,舌间觉出淡淡的酸涩。
意识到自己的失落,阮笺云怔忡一瞬,随即甩甩头,把脑内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清空。
自己不该把期待强加到裴则毓身上的。
她还记着和裴元斓的约定,所以也只恍惚了一瞬,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练习中。
—
即便裴元斓一早便提醒过,阮笺云还是低估了来的人有多少。
她到得不算晚,但公主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堪称盛况。
贵女们今日都打扮得鲜妍姣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将面容隐在团扇后,窃窃私语,哪家的世子丰神俊朗,哪家的公子年少有为。
不似来斗茶,倒更像是来相看的。
正门排了长长的队伍,曙雀便引着阮笺云从侧门进去,提前去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