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五人皆对茶道涉猎颇深,听到惊呼,心中已是明了大半。
阮笺云早便料到,因此面容沉静,手中动作平稳流畅;阮筝云虽惊讶,却也没多在意,专心为眼前这位公主陪衬。
许令窈抬眼看看她两人,有些自卑地咬住唇;周苓眼神妒忌艳羡;而洪燕儿听到,原本低垂的头此时更是几乎贴近胸口。
阮筝云和周苓拿出来的倒还好,也是上好的名茶,许令窈和洪燕儿的虽次,也是众人往日来客人时才舍得招待的好茶。
唯独阮笺云拿出来的一饼,其上并无供以标识的字样,平平无奇,竟然令在场之人都叫不出名来。
今日来的,都是京城的高门大户,见过的好茶不说所有,几人加起来,也算见全过世面。
连他们都认不出的,就可以断定非为名茶了。
珠玉在前,对比强烈,如此一来,周遭窃窃私语声不免多了起来。
“那人是谁?”
“你居然不知道?她就是相府从乡下接回来的九皇子妃!”
问者恍然,不免又细细打量了话中主角几分。
只见阮笺云端坐于亭中,脊骨笔直,肩背薄如白纸,此时垂首衔茶,鬓边墨发如云,只露出半边雪白的覆面薄纱,气质清冷出尘,沉静雅致。
如此姿容气度,与“乡下”两字联系起来,何止毫不沾边,简直是南辕北辙。
“人倒不错,只可惜……”话未说明,惋惜之言尽在不言中。
单那饼叫不出口的团茶,便让人能料到今日的惨败。
九皇子府虽不如上首几位兄姐煊赫,没想竟是连一饼好茶都拿不出吗?
还是说……是夫妻二人感情不佳,才导致九皇子甚至不愿给这位新晋的皇子妃几分薄面?
这一念头转过,众人彼此之间不由交换了下眼色。
毕竟“抢婚”一说,曾被京中私下盛传。
九皇子与相府嫡女定亲的消息传开时,所有人都认为那位嫡女是才貌双绝的阮筝云。
哪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白白让阮笺云捡了天大的便宜。
出身不高,也无才名,九皇子心里有微词,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观念转变,不由有好事者嗤笑一声。
“这样的场合还遮着面纱,怕是貌若无盐,不敢见人吧!”
“我若是她,哪怕装病,便是说什么也不来,免得自取其辱。”
言语间,今日胜负竟是已成定局。
周遭窃语纷杂,阮笺云却心无旁骛,只一心一意地炙烤着茶饼。
她的茶饼是外祖亲手压的,不同于寻常人工烘干,是经晴阳自然烤干的,自己儿时就喜欢等外祖压好后,举到鼻下嗅一嗅,从中感受到太阳暖融融的气息。
待茶饼逐渐变软,便拿夹子取了出来,放到臼中捣碎。
揉捣了数下,又将碎叶悉数倒进碾子里,用滚轮碾成细粉。
茶碾以金瓷为佳,木石次之,在场除却裴元嘉,其余五人都是用的瓷碾。阮笺云手中的这一方越窑茶碾,是自她碰茶起便一直陪着的老朋友,早已磨合出人器合一的默契来。
她动作均匀细腻,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悠然静气,众人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了,看着看着,竟莫名觉得心境也宁静下来。
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有些不够看了。
阮筝云还好,动作依旧娴雅完美,令人挑不出一丝一毫错处;裴元嘉力度大了些,像是把碎茶当作仇人一般去碾;周苓浮躁,动作冒进;剩下二人又格外关注仪态,是以动作不够干脆,拖泥带水,难免小家子气了几分。
众人有些疑惑,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奇怪,从前未见阮笺云时,怎么不觉这些贵女们缺处如此明显呢。
这厢众人相看点评,阮笺云那边却已经将茶碎从磨中取出,已经到最后一个步骤了。
她将茶末尽数铺在柘上,腕骨微动,转动罗盖,簌簌筛出更加细密的茶粉来。
罗细则茶浮,粗则水浮*,这一步至关重要。
待茶粉筛至绝细,方扫进盒中装好。
接下来,就该烫盏了。
参赛的六人进度差不多,此时也已陆陆续续装完盒。
裴元嘉坐于首排三人正中,余光瞥到阮笺云拿起储水的瓶,隐秘地勾了勾唇角。
之前的冰块染了血不能用了,阮笺云便又一点点试错,将灵泉水和雪水以一定的比例混合,才调配能发挥出阳羡雪芽最大茶香的水来。
然而此时揭开瓶盖,一丝不祥的预感忽地涌上心头。
不对。
瓶口水面依旧清澈平静,不见丝毫异样。
她蹙眉片刻,取过竹筷,将筷尖稍稍蘸湿,随即放入口中。
下一瞬,面色微变。
这水,是
咸的。
有人在她的水里放了盐。
—
御书房。
窗棂开着,丝缕花香馥郁幽香,迎春而绽。
香气随风流泻进室内,成帝深吸一口气,揉揉发胀的额角,转而对下首两人道:“你们闻,什么花开得这么香?”
下首两人分别抬首,正是裴则毓和裴则桓。
裴则毓辨出花香,微笑着道:“回父皇,是海棠。”
“海棠啊……”
成帝生出些感叹,目光遥遥投向窗外。
“如此春光,却被拘在室内案牍劳形,实在浪费。”
自那日成帝誓要彻查逆贼后,三人这几日不是在各自宫中批阅公文,就是如今日一般,聚于御书房内交流。
“老四的斗茶,此时应当还没结束吧?”
成帝喟叹一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年岁越高,他反倒越喜欢与儿女们来往,似是要补偿前半生对他们的忽视一般。
于是撂下朱笔,朝殿外喊了一声。
卢进保得召进来,躬身一礼:“奴才在。”
“回陛下,四公主的斗茶刚刚开始,陛下这会儿过去,应当还能看完半程。”
成帝满意地颔首,对两人笑道:“老四是个爱静的,难见她像今日这般闹腾,你们一个做兄长的,一个做弟弟的,岂能不捧场?”
“走吧,与朕同去凑下这个热闹。”
裴则毓不着痕迹地蹙眉,正欲开口劝阻,忽听成帝转向自己道:“除了元嘉,似乎老九媳妇今日也在?”
裴则桓闻言,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他忽地开口道:“父皇言之有理,公文繁忙,却也不急于此时。”
竟是赞同成帝的决议。
裴则毓这下凝住了眉眼,目光在裴则桓身上定了一瞬。
自己这个一向废寝忘食处理政务的二哥,怎得突然转性了?
他从容起身,微笑道:“毓愿随父皇,皇兄一同前往。”
想到那人,不由敛下眉眼,心思微动。
他与她,也的确很久未见了。
第20章 泼水儿媳此举,是为救公主殿下。……
今日天公作美,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日光躲过亭檐,斜斜落在阮笺云身上,照得肩背暖洋洋一片。
她心底却止不住地发寒。
今日斗茶所用器具茶水,都是由个人一一备好,旁人不会有近身的机会。
是谁,在她的水里动了手脚?
阮笺云心思急转,手上也停了动作。
若是此时喊停,证据不足,恐怕也无法证明有人陷害自己。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拿这水泡茶,不然便必输无疑。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新的水源……
“九弟媳,你怎么停了?”
一道声音,霎时将所有人目光都拉到阮笺云身上。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元嘉。
她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阮笺云执着的水瓶上,艳丽的嘴唇上扬,露出一个灿灿的笑容。
“如此刻意拖延,莫非是打算叫我们几个都等你不成?”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斗茶对时间要求极高,最好是在泡好后立刻入口,不然放得久了,空气里的杂质糅进茶水,便会坏了味道。
裴元嘉此言,潜意思便是阮笺云心思不正,想以阴招取胜。
窃语传入耳中,裴元嘉笑容愈发扩大。
阮笺云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一言不发。
裴元斓此时也看了过来,蹙眉正欲开口,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道尖细嗓音。
“皇上驾到——”
众人一惊,顿时朝着来人方向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陛下(父皇)。”
“都起来吧,”成帝和颜悦色地抬抬手,转眸看向裴元斓,“父皇可曾扰了你的雅宴啊?”
裴元斓站起身,笑笑道:“父皇说笑,此宴有父皇在,才算不枉了这许多好茶。”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方才迈入亭中。
阮笺云方才一直垂着头,此时抬头越过成帝,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玉石般的黑沉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