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熟悉的温柔,却还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不舍,有希冀,有担忧……
却唯独没有悔意。
这个眼神,如同一桶冰水,将项云华从上至下浇得彻骨,浇得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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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读懂了姚雪薇的那个眼神。
娘亲要他活下去。
那日,雨下了很久,很久。
久到往日热闹欢快的项府被掩上了门,贴了一个大大的“封”,如同一座偌大的荒芜的坟。
项云华淋了大雨,发起高烧,被好心的朋友带回家。他的父母,一对好心的农人为他请了郎中,还喂了他一碗暖暖的粥。
温热的粥米滑进喉咙时,一颗咸涩的眼泪也从他的眼角滑下。
这世上,从此再无人能像母亲一般,笑着喂他喝粥了。
烧退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拜别了那对心善的夫妇。
多亏他们的掩护,禁卫军挨家挨户地搜索也不曾找到他。
可项云华心里明白,若是长久待在那里,自己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他们救他于危难,已是大恩难报,若是再连累他们因自己触罪,恐怕他余生都会不得安宁。
项府平日待百姓们极好,从前若有灾荒,也是最先开施粥食的,向来在民众间美名远扬。
一朝颠覆,这份好名声也终于得到了回报。
一个五岁的孩童,纵使换了衣衫,脸上有些灰尘,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也是藏不住的。
一路躲藏,即便有人发觉,也只是装作不觉地移开目光,心照不宣地替他隐瞒着。
但无论心智如何成熟,那年项云华终究也只有五岁。
他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了半月,终于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夜病倒了下去。
灼烫的体温炙得他神志不清,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衫窝在稻草堆中,尽力蜷缩起身体取暖。
迷迷糊糊间,似有什么人在自己面前站定。
他睁开眼,奋力眨了眨,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一双绣鞋。
第64章 娇气“你别凶我,我好怕的。”……
项云华至今还记得那日的情形。
他烧得快糊涂了,恍惚间看见了父亲母亲,还有大哥,他们在朝他招手,要他过去。
他本已打算随着他们去了,一转头却见到了一双绣鞋。
那双绣鞋样式简约,作工却精细,并未镶金镶玉,唯独富有光泽的丝线显示出了其主人身份的煊赫。
视线再往上,是一个陌生女孩的脸。
平心而论,她并非那种令人见之难忘的美人,在项云华见过的众多女眷中,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清秀。
可她眉目沉静,纵使年岁不大,眼角眉梢间也已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她举高临下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还站得起来,就跟我走。”
闻言他奋力支撑起身子,却被高烧压得重重咳嗽了两声。
“你是谁?”项云华哑声问。
女孩不答,只淡淡道:“若想活命,就闭嘴。”
说罢,转身便走。
他紧紧盯着女孩背影,挣扎不过须臾,便强撑着站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她身后。
处境总归不会再坏了,不是吗?
“曙雀,”他听到那女孩淡淡吩咐道,“去扶他一把。”
一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女孩闻言躬身,朝她行了一礼,随即便朝项云华伸出手。
“不必,”项云华拒绝了那个名为“曙雀”的女孩的帮助,哑声道,“多谢。”
他走在女孩后面,所以不知道女孩听到这话,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项云华靠毅力坚持着爬上马车,他已三天滴米未进,靠着雨水充饥,才钻进车厢,便眼前一黑,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女孩撩下帷幕,将车厢内部与外界隔开,瞟了一眼他紧闭的双眼,嗤笑一声:“嘴硬。”
项云华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女孩坐在他旁边的榻上,正垂眸专注地看着一本书。
听到动静,也不曾抬头,只是淡淡道:“醒了?”
“药在旁边,膳食一会曙雀会端上来。”
他咽了一口口水,用鼻音“嗯”了一声。
许是他昏迷期间,女孩已经请了郎中来,醒来时身体已经感觉好多了。
他忍着喉咙的钝痛,将那一碗苦药给自己灌了下去。
从前在府里时,每次喝苦药,母亲总会给他准备蜜饯的。
往事如烟,项云华屏住呼吸,生怕一个眨眼,眼泪便落进了碗里。
将苦药一鼓作气咽下去,才抬眸望向榻上的女孩。
“多谢……”
他顿住了,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
女孩闻言才施舍般地抬眼,眼神落在他喝得干净的碗底,有些惊讶:“你没吃蜜饯?”
项云华一怔,这才随着她的目光移向了方才的桌上。
原来桌上有一小碟蜜饯,只是方才被碗挡住了,他不曾注意到。
说不上来的,他“腾”一下就红了脸,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怕苦。”
怕苦,是小孩子仗着有人疼宠才能耍的脾气,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女孩哼笑一声,不再搭理他,搁下书转身便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仿佛想起什么般,回头道:“用完饭,会有人带你走。”
“宫里有一处密道,你跟着他,就能出城。”
“等等!”
眼看女孩就要推门出去,项云华急了,一时竟没注意到女孩口中的“宫里”:“你……你知道我的事?”
抄家却有一条漏网之鱼,成帝大怒,不仅重罚了禁卫军,更责令他们尽快将人找到。
王荣怀恨在心,自那日姚雪薇死后,便下令封锁了城门,命禁卫军在全城搜寻项家幺子的踪迹。
所以半月以来,项云华只能在城中躲躲藏藏,没办法出城。
然而眼前之人,不但不揭发他,还预备帮他出城?
“你……是什么人?”
女孩脚步不停,只随口道:“你的恩人。”
说完,就关上了门,留他一人在室内茫然。
项云华呆呆地坐着,脑中不断回味方才女孩所说的话。
宫中……她说这是宫中?
那她是谁,公主吗?
不,不可能。
项云华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判断。
他虽然小,但是不傻,下令抄家和缉拿他的都是当今皇位上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是公主,怎么可能帮着他忤逆皇帝?
项云华想啊想,也没想出来,所幸曙雀很快便端着膳食进来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请用膳。”
他才高烧初愈,因此小厨房做的也多是些清淡滋补的膳食。
但即便再清淡,也总比残羹冷炙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项云华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好过了,他垂着眸,一口一口吃得分外用心。
一碗清粥,两碟小菜,被他一个人消灭得干净。
待用完后,曙雀来收拾餐具。
他立在一旁,挣扎了许久,才出声道:“……请问曙雀姐姐,她是谁?”
曙雀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笑了笑,不正面回答,只道:“等她想让你知道的那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剩下的一整个下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子里。
等到外面天色黑透,又用了一轮晚膳,彻底填满了五脏庙,才有人提着灯
前来,让项云华跟着他走。
密道很长,两人走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了光亮。
待走到尽头后,那人打开密道的出口,又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这是公主吩咐我给您的。”
她居然真的是公主。
来不及震惊,项云华喊住那人,问道:“你家公主,排行第几?”
那人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却还是老实回答了:“第四。”
原来是四公主。
项云华摸出了包裹中的东西,那是一包干粮。
他道:“麻烦你,替我代四公主好。”
那人躬身应下,转身消失在密道中。
项云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是如同万仞高的城墙,巍峨庄严,凛然坚实。
随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朝密林中走去。
曾经他以为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故乡,变成了亲人的坟场。
—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那你呢?
段懿也想问裴元斓。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但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将她的头轻轻地挪回来,固定在自己腿上,一边按着,一边闲聊般道:“隆安六年。”
“你还记得吗?”
隆安六年,裴元斓在心底推算了一下,那就是十四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