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轻声道:“谋害储君,是死罪,对吗?”
裴元斓颔首。
“我的人安插在凤仪宫里,也只是凑巧才听到了这么一句。”
“陛下和皇后瞧着,并没有公开的意思,处置也还没有下来。”
但她们都清楚,这份处置绝不会轻。
阮笺云低低地呼出一口气。
明明身处夏日,阳光温暖而和煦,她身上却不住地发寒。
波诡云谲,当真如是。
偌大的京城,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是一场局,今日不是你死,
明日便是我亡。
太子与六皇子持续多年的争斗,似乎也在这一事水落石出之后,终于结束了。
当今已老,新皇当立。
她忽然很想念宁州。
裴元斓读不懂阮笺云眼底的惆怅,只是单纯以为她在为这个结果伤心。
于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道:“你不必过于放在心上,她存了害人之心,这是她应得的因果,于你并无干系。”
“即便没有你,只要老六一日没当上储君,她便会多害一人。”
阮笺云知她误会了,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承了她这份好意。
她也在忧心裴则毓。
若是从前的他,是不问朝事的富贵闲人,日后即便兄长们两两争斗,最后也有可能落个善终。
可如今他身上有了官职,便不得不掺和进这一趟浑水里了。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裴则毓是太子党。
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共苦多而同甘少。
尤其他这种也有继承权的皇子,等太子登基了,真的会容得下他吗?
阮笺云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等太子登基后,就让他跟自己回宁州,可好?
裴元斓不知她心中所想,不欲再看她伤神,故而转移话题道:“后日便是乞巧了,可要与我一道去逛庙会?”
阮笺云闻言回神,斟茶的动作一顿,朝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裴元斓一看便明白了,一个没忍住,朝她翻了翻眼珠。
素来沉稳的人,如今做出这种动作,看得阮笺云大为惊奇。
她想起那日在卧房外撞见的绛紫色男子,朝外努了努嘴,随口道:“他舍得让你跟我去?”
“谁?”裴元斓一时茫然。
阮笺云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
装,继续装。
“还能有谁?从你卧房里飞出来的那只花蝴蝶啊。”
裴元斓原本正在喝水,闻言止不住地呛咳出声。
好不容易缓过来,想起阮笺云的代称,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形容得可真贴切,一天换一套衣裳,变着法地装扮自己,可不就是一只花蝴蝶吗?
口中却只道:“反了天了,是我给他发俸禄,难不成还要看他的脸色办事?”
阮笺云闻言哼笑一声,善心大发,不去拆她的台。
依那人的缠人程度来看,只怕裴元斓是块石头,也能被他磨穿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裴元斓才准备回府。
阮笺云没忘记让青霭把那几匹蜀锦交给曙雀,又带她去库房,压着人选了几件喜欢的带回去,才肯放手。
裴元斓嘴上嫌弃着,却还是带着一马车沉甸甸的蜀中特产回去了。
然而回府之后,一路从门口走至院里,都没有一道靓丽的身影蹁跹着来迎接她。
她心底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很快便又被抛之脑后。
左右他也快搬出去了,这样也好。
推开卧房的门,那人果不其然靠在榻上,正懒洋洋地往口中送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暖色的阳光落在他的发上、睫上,连同脸上细密的绒毛都被照得分明,远远看去,如同一只正伸展身体的毛茸茸大猫。
裴元斓倚在门口,又看了一阵才进去的。
“回来了?”
那人头也不抬,只用下颌示意她去看案上:“你的。”
裴元斓循着方向看去,只见对面摆了一只小巧的碟盏,盛放着几颗即刻已经去了皮的葡萄,色泽晶莹水润,如剔透东珠。
裴元斓心底微不可察地软了一下,走过去揉了下他的头。
“有心了。”
然而吃完葡萄再抬头时,却见眼前之人如同见了鬼一般盯着她。
不由蹙眉:“干什么?”
“你……”段懿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道,“你今日,心情不好?”
裴元斓:……
她难得温柔一次,奈何碰上了不知好歹之人。
太阳穴又隐隐疼了起来,于是指向门口,言简意赅道:“滚。”
挨一顿骂,舒服了。
段懿这才放松下来,从善如流地滚了,只不过是从他那一边滚到裴元斓怀里来。
“你今日是去见阮家那个了?”
裴元斓嗯了一声。
她正在思量着,怎么告知段懿要他搬出去的事。
预料得证,段懿翻了翻眼珠。
“怎么不让她搬到你隔壁来?”
裴元斓闻言,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点点头:“好啊。”
若是老九再出差,索性就让阮笺云住到自己府邸来好了。
这样两人挨得也近,省得连闲聊都要再备一趟车马。
段懿见她竟真的摇头,险些气得仰倒。
这人怎么还听不出正反话呢?
强硬把裴元斓推倒在榻上,又凑上前去,用锋利的犬齿在她颈窝上愤恨地咬了一口:“你逼死我算了!”
裴元斓吃痛,骂他是属狗的。
她伸手抵住那人欲往下的动作,终于想出了委婉的说辞,道:“你的宅子,我已经选好位置了。”
段懿闻言,当真停了动作。
他撑在她上面,一双锐利的狐狸眼紧紧盯着她。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元斓忽然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于是垂下眼缓缓道,“老六倒了,不出这段日子,太子就会动手了。”
“朝中势力届时定会被清洗一番,老六的人撤走后,有更好的位置,我预备让你去。”
“以后,你就是可以独立建府的京官了。”
不必再屈居于她这一小小公主府中,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幕僚。
第82章 假面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裴则毓
“他如何了?”
时良手中端着被原封不动送回来的晚膳,神情无奈:“殿下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裴则毓自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晚膳时也不曾出来。
时良此前已经送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被退回来。
阮笺云垂下眼,道:“给我吧。”
时良一怔,忙将手中的托盘递给她。
风摇影动,夜色重,星稀疏。
四周一片寂静,唯独书房一隅从窗纸里透出明明的光。
阮笺云在门前站定,静候了一阵,才抬手叩响房门。
“退下。”
与往日含着笑意的嗓音不同,此刻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是阮笺云从未听过的阴冷郁戾,如身临千年寒潭,令人顷刻间毛发皆竖。
“我的话,也敢不听了吗?”
阮笺云提着食盒的手一颤,无法克制地后退一步。
纵然早有预料,然而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她油然而生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屋里的人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外的寂静,下一瞬,房门打开。
“……是你。”
阮笺云缓缓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裴则毓惯常是笑着的,所以眼尾总是潋滟地上挑,又生了一副好皮相,显得整个人温柔如神君真人。
然而如今不笑时,一双眼珠黑得发紫,透出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如同没有理智、只依赖直觉的动物。
此刻站在面前的,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裴则毓。
或者说,简直像一个陌生人。
透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
自己方才吓到她了。
裴则毓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继续注视着阮笺云,仿佛灵魂出窍,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冷漠地预想着。
接下来她会做什么?尖叫,后退
还是逃跑?
他该去追吗,还是解释?又或者依旧不动,放纵一切发生?
没关系的,反正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即便再回到一个人,也无所谓。
“借过。”
声音响起得突然,令裴则毓没反应过来。
依旧是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瓣,然而那双同样墨黑的眸子,却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
“夫君,我说,借过。”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状况,砸得人晕头转向。
裴则毓无言地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通往书房的道路,默默注视着她的动作。
阮笺云没理会他的动作,只是将食盒放在案上,随即转身走了出来。
“饭要趁热吃,冷了会伤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