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窈吐出桃核,轻巧地跳下来,道袍在风中翻飞。
她三两步蹦到宋莎面前,歪着头打量她。
“我欣赏你啊。”路窈直截了当地说,“看你细胳膊细腿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有血性。”
宋莎脸上一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其实也怕得要死,这三天一直在发抖……”
“这才对嘛!”路窈一拍手,“你要是二话不说就去死,我顶多帮你报个官。”
她撇撇嘴,“那种没骨气的,我才懒得管。”
宋莎小心翼翼地揭下背上那道黄符,符纸已经有些皱了,但上面的朱砂符文依然鲜红如血。
她双手捧着符纸,眼里闪着泪光:“你的符咒,真的太神奇了……谢谢你。”
路窈咧嘴一笑,“不客气。你扎你爹那针,真是大快人心!”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和火把的亮光,惊起林间栖鸟。
路窈一把扣住宋莎的手腕,指尖温暖有力:“官兵追来了,跟我走!”
第167章 后会有期
路窈坐在客栈的窗台上晃着腿,把玩她的铜线。
“我明日要往南边去了,你呢?”
宋莎正将绣线一根根理顺,闻言指尖微颤,绣花针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这几日她总去城西绣坊,用卖绣帕的铜钱买了米粮。
她要自食其力,不能做路窈的拖累。
“我听说绣坊的人说,”宋莎想了想,“蜀绣传人冷婆婆放出消息,要收关门弟子。”
路窈扔出铜钱,算了一手。
“那个老太太脾气古怪,去年有人出千金求她绣幅观音像,她嫌人家心不诚,直接拿扫帚赶人。”
“可她的双面绣……”宋莎从包袱里取出块素帕,上面芙蓉初绽,“我试着仿了仿。”
路窈凑近,突然“咦”了一声。
帕子翻转间,背面竟现出活灵活现的锦鲤,水波荡漾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熬了三夜。”宋莎蜷起伤痕累累的手指,“还差得远呢。”
路窈抚掌而笑。
“这绣花针果然能在你手中大放异彩。”
一个月后。
蜀道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月。
当她们站在冷府门前时,宋莎的绣鞋已经磨破了边。
前来应选的绣娘们身着绫罗绸缎,捧着的绣屏上金线耀眼。
唯有她抱着个粗布包袱,里面整齐叠着十几方素帕。
“就这?”管事嬷嬷掀开包袱,鼻子里哼出一声。
竹帘后突然传来“咚”的拐杖声。
冷婆婆走出来,银发如雪,眯着眼接过帕子看了看,“真是粗糙。不过,倒也有点天赋。”
她眯着眼打量宋莎:“手伸出来。”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宋莎指尖的针眼。
“明日卯时来,迟到就滚蛋。”
蜀地的春风裹着辛夷花香,冷家绣坊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徐徐打开。
六十四名绣女垂首立于廊下。
冷婆婆拄着檀木拐杖慢悠悠踱步:“先练劈线。蚕丝分九等,最细的要劈成六十四缕,能穿得过绣花针的针眼才算数。”
头三日,宋莎的指尖总是渗血,染得蚕丝泛红。
她每日天不亮就守在窗台前,就着豆大的油灯练习分线。
终于能把一根拇指粗的丝线劈成比头发丝还细的三十二缕。
第七日破晓,一个绣绷砸在她脚边。
残缺的百鸟朝凤图上,凤凰尾羽零落如枯叶。
冷婆婆就说了一个字:“绣!”
五天五夜,宋莎绣完了七种尾羽,补全的凤凰尾羽用了七种针法。
交活时她眼前一黑,倒在了绣架上。
朦胧中有人往她嘴里灌参汤,苦得她直皱眉。
醒来时,冷婆婆正在灯下摩挲她的绣活。
“丫头。”老太太头也不抬,“去把我床头那件嫁衣拿来。”
那是件未完工的嫁衣,襟前缺朵牡丹。
冷婆婆接过嫁衣,从内衬摸出一张藏着的小像,竟是年轻时的冷婆婆。
“五十年前……”老太太突然开口,“我也逃过婚。用逃婚换来的自由,绣了六十年。”
后来路窈来辞行时,看见宋莎手上缠着纱布,正跟冷婆婆学盘金绣。
老太太凶巴巴地骂她手笨,却悄悄把最好的蚕丝线留给她。
“保重。”路窈笑了笑,“等你出师了,给我绣个钱袋子。”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两人相视一笑。
……
宋莎出逃后的宋家。
她刺伤父亲、持械威胁母亲的消息经街坊传遍县城,原本宣扬的“贞洁烈女”形象轰然倒塌。
卖豆腐的王婆挎着篮子,朝朱漆大门啐了一口:“呸!拿亲闺女换牌坊的畜生!”
她身后跟着几个顽童,正用木炭在宋家墙上画歪歪扭扭的乌龟。
宋家大门前堆满了烂菜叶和臭鸡蛋。
宋父气急,却管不了,喉咙上的血痂像块丑陋的树皮。
他想喝骂下人,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郎中收起药箱,对宋母摇头:“伤着要害,这辈子别想说话了。”
宋母正为隐瞒家丑焦头烂额,仇家李家的状纸已经递到了县衙。
县令看着状纸上“逼女殉节”四个字,眼睛一亮。
惊堂木一拍,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宋家祠堂,连八十岁的叔公都被带到了公堂之上。
“好大的狗胆!”县令翻着田契册子,胡子气得直翘,“朝廷旌表乃大典,尔等竟敢借公肥私!”
当场抄没宋家二分之一家产充公。
宋父重伤后,长子本想承袭家业,却被叔父们以治家不力为由联合夺权。
旁支子弟趁机接管商铺,将宋家长子堵在祠堂里逼他让贤,闹得鸡飞狗跳。
宋父最宠爱的小妾翠玉,趁着乱哄哄的时候,和账房先生一起卷了细软从后门溜了。
至于俞家那边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醉月楼的头牌姑娘红芍,穿着一身素服闯进灵堂:“死鬼!你说要八抬大轿娶我的!”
她这一嗓子,把来吊唁的宾客都喊笑了。
茶馆里的说书人把这出戏编成了段子:“原来那俞公子啊,不是在河里淹死的,是在姑娘们的温柔乡里醉死的!”
满堂茶客哄然大笑,有人把茶水都喷了出来。
曾经与俞家宋家有交情的人家树倒猢狲散,都忙着划清界限,生怕被贞节牌坊的脏水泼到。
县衙后堂,县令眯着眼数银票。
师爷凑过来耳语:“大人,还要继续查办宋家和俞家吗?”
县令摸着新得的翡翠扳指,“抄!听说他们家祠堂地砖下,还埋着前朝的古董呢。”
月光渗进柴房的窗缝,照在那件宋莎的嫁衣上。
自从那天她出逃以后,宋家一片混乱,再也无人打理。
几只老鼠叼着金线来回跑动,绣着鸳鸯的地方已经被咬出了几个破洞。
……
数年后。
宋莎继承冷婆婆衣钵,成为蜀绣第一人。
她美名远扬,皇后娘娘召她入宫,为太后生辰绣一幅正面是万寿图、背面是观音像的绣品。
春日的宫墙内,柳絮纷飞如雪。
宋莎捧着绣绷低头疾走。
忽听见太监尖利的声音,“给国师大人请安。”
抬头看见那人穿着国师袍服,腰间还挂着当年的铜钱串。
“阿窈?”她脱口而出。
路窈眨眨眼:“叫我国师大人。”
她的手指拂过绣绷上的寿字,“这针法……老太婆终于把压箱底的绝活教你了?”
宋莎笑着摸向袖中。
那里有个钱袋子,正面绣着铜钱,反面是流云。
等待这么多年,终于可以送出去了。
第168章 心乱如麻
天下大旱,已经三年没有下雨了。
宋莎留在了京城,开设了一家绣坊,位置就在昭灵书院的对面。
她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教她们绣活,以自食其力。
这天宋莎正带着姑娘们把绣架搬到院子里。
阳光透过绣绷上的轻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东家,线又劈断了。”小丫头阿杏举着丝线嘟囔。
宋莎接过线头,指尖轻轻一捻:“要这样,顺着纹理……”
忽然,一滴水落在绣布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下雨了!”
姑娘们扔下绣活冲到院子里。
雨水打湿了她们的发梢,浸透了晾晒的绣品,却没人去收,都沉浸在天降甘霖的喜悦中。
宋莎仰起脸,任由雨水滑过脸颊。
宋莎期盼着路窈的归来,和江锦书一起策划了为她接风。
接风宴准备得很精心。
全是路窈爱吃的菜,红烧肉、松鼠鱼、糯米鸡,桃花酥摆成塔形,每张桌布都绣着祥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