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书摸着嫁衣上繁复的纹样,心里却想着那位天师。
“母亲,”她轻声问,“我能出门一趟吗?听说城里来了位算卦很准的天师……”
话未说完,母亲的手突然一紧:“胡闹!你眼睛不好,出去做什么?万一磕着碰着,怎么跟未来夫家交代?”
父亲也沉下脸:“锦书,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待嫁,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江锦书低下头,不再说话。
春雨绵密如针,将青石巷氤氲成水墨画。
江锦书扶着丫鬟夏荷的手腕,绣鞋踏过积水时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今日特意换了粗使丫鬟的衣裳,素白中衣外只罩了件靛青比甲,发间一支木簪,这是她能找到最朴素的装扮了。
瞒着家里人,江锦书扮成丫鬟,偷偷溜出来了。
“小姐,就是前头那个蓝布幡。”夏荷压低声音,“听说这天师是个女子,算得可准了。”
巷尾的卦摊前,三两个婆子正嗑着瓜子议论纷纷。
江锦书垂首站在榆树下,听见她们说那天师前日如何算出西街米铺是谁放的火,昨日又怎样道破刘员外私生子的藏身处。
绢伞边缘的雨水滴在她手背上,凉得惊心。
“姑娘要问什么?”
这声音清凌凌的。
江锦书抬头,隐约看见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天师约莫十七八岁,是个清秀少女,案几上摆着的不是寻常卦签,而是一柄裹着粗布的木剑。
“我……”江锦书刚开口,喉间突然泛起苦味。
她想起今晨母亲亲手喂的那碗药,说是新换的安神方子,却比往日更腥涩三分。
天师忽然倾身过来。
江锦书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是雪后松枝的冷冽。
对方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指尖有层薄茧,磨得她肌肤微微发痒。
“姑娘近日是否畏光?”天师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黄昏时分,眼前可有血雾浮动?”
铜钱在卦摊上连转三圈,最后竟叠成一柱。
“乌喙之毒,入眼则翳。令堂每日亲手奉上的汤药里,掺了南诏矿山特产的乌喙。”
第104章 女子无才
伞柄咚地砸在地上。
江锦书傻站在雨中,呆呆问:“为何?”
天师像是惊异于她的天真,凝视她许久,才开口。
“令兄盗用你的诗句文章才有了如今的才名,你父母需要他的功名光耀门楣。怕你抖露真相,毁了你兄长好不容易构建的金字招牌,便要剜去你眼中的光,将你锁在笼中。”
“那,那桩婚事……”
“你兄长同翰林公子达成交易,往后你的诗作,便归夫家所有。”
江锦书突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着脸颊。
原来所谓的清名与前途,从来都是建立在她逐渐失明的痛苦上。
门当户对的亲事,不过是换个牢笼,继续做他人袖中的墨香。
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这些年写过的诗稿,一页页在雨中燃烧,化作兄长官服上的云雁,化作父亲书房里的紫檀笔架,化作母亲腕上的翡翠镯子。
唯独,不曾属于过她自己。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天师静静凝视着她,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姑娘打算怎么做?”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亮刺破雨幕,江锦程带着家丁冲来。
他腰间玉佩在奔跑间叮当作响,那是江锦书去年亲手挑选送给兄长的生辰礼。
“妖女!”江锦程厉喝,“敢用妖言惑我妹妹!”
天师突然笑了。
她抬眸时眼中似有星芒流转,“在下姓路,单名一个窈字。”
素手轻扬间,一枚铜钱刷地从江锦程耳边擦过,“烦请尊称一声——路天师。”
“妹妹!”江锦程一把扣住江锦书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红痕,“这妖女惯会蛊惑人心,你莫要着了她的道!”
京城男子都讨厌甚至恐惧这个深巷中摆卦摊的少女天师。
他们私下称她为妖女。
在她的眼中,他们的风流债、考场弊、密室谋,都像摊开的竹简般纤毫毕现。
面对江锦程,江锦书纹丝不动。
她缓缓抬眸,那双总是温顺的杏眼里此刻凝着寒霜,看得江锦程心头蓦地一颤。
“江公子,”路窈多嘴,“江小姐不肯跟你走,你要尊重她。”
“闭嘴!”江锦程额角青筋暴起,“我江家家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路窈轻笑一声,那笑声如珠落玉盘,却让江锦程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江公子,去年秋闱那篇《论政疏》写得可还顺手?不知主考官见了原稿上落款的锦书二字,会作何感想。”
江锦程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妖女怎么会知晓?
那篇让他跻身甲等榜单的策论,分明是妹妹在闺中随手写下的习作。
“抄几首诗词不过是欺世盗名,”路窈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若千钧,“可若是科场文章也敢盗用——”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江锦程踉跄着后退半步,官靴踩进了水洼。
“按《大盛律》,科场舞弊者——”路窈缓缓道出律法法条,“轻则革除功名,流放三千里。”
“重则腰斩于市,累及三代不得入仕。”
江锦程面色骤变,随即扯出一抹阴冷的笑:“空口白牙,你拿什么证明?”
他转向江锦书,语气忽然温柔,“妹妹,若有人污蔑,大可以说是你抄了我的文章。江家好了,你才能好。待你出阁时,总要有个得力的娘家撑腰不是?你向来最懂事的。”
路窈轻轻啧了一声,摇头叹道:“江公子,你也太不要脸了。”
她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江锦书:“你想要个公道吗?”
江锦书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兄长,似乎仍被他的无耻所震住,半晌才低声道:“公道……这世上,真的会有吗?”
路窈指尖一翻,铜钱在指节间灵巧跃动:“你若连喊冤的勇气都没有,那这世道,自然不会有公道。”
江锦书沉默片刻,眼底渐渐凝起一丝决然:“……好,我要讨个公道。”
路窈唇角微扬:“文章笔迹或许难辨,但毒,却是铁证。乌喙之毒入体,脉象必有异样,太医院的脉案、药渣,刑部仵作一验便知。”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巧的是,刑部的李尚书欠我一个人情,他家千金的未婚夫养了外室,我帮她算出这一烂桃花,断了这桩孽缘。有这人脉在,必不让你父兄一手遮天。”
江府小姐江锦书状告兄长盗窃自己的诗词文章,父母为维护兄长下药将她毒瞎一事,成为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刑部大堂之上,证据确凿。
江锦书被下毒后的脉案、药渣中的乌喙残留、以及她早年所作却被兄长署名的诗文原稿,皆被一一呈上。
主审的刑部尚书面色沉冷,当堂宣判:
江锦程剽窃他人文章,冒名科举,按律革除功名,杖一百,流三千里。
江父江母夫妇二人皆徒三年,罚没半数家产充公,半数赔给江锦书。
尽管铁证如山,京城世家却仍议论纷纷。
茶楼酒肆间,不少人摇头叹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纵有不是,做子女的岂能告上公堂?这江小姐,未免太狠心了。”
更有迂腐儒生愤然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若安分守己,不显才名,何至于惹出这等祸事?如今害得父兄获罪,江家颜面尽失,她往后如何在世间立足?”
连江家族老都放话:“此女大逆不道,江氏宗谱当除其名!”
面对流言蜚语,江锦书戴着素纱眼罩,在路窈的搀扶下立于刑部门前。
“他们说我狠心?”她轻笑一声,嗓音沙哑,“那我便狠心到底——”
江锦书变卖自己得到的那份赔偿,在城南立起一座女子书院,门前石碑刻着:
“才无男女,德在是非。”
路窈倚在书院门边,把铜钱抛得高高又接住,笑得眉眼弯弯:“这下,京城可要更热闹了。”
江府一案尘埃落定后,路窈的名声如野火般烧进了皇城高墙。
太后宫中遣了凤鸾轿来请,说是夜梦青鸾入怀,要问个吉凶。
路窈只在太后掌心放了三枚铜钱,便道:“青鸾临世,主天下女子教化大兴。”
恰与江锦书筹建女子书院之事暗合,太后抚掌称奇。
老皇帝在重阳宴上召见,问她可有所求,她反手亮出卦象中交叠的日月:“陛下,钦天监漏算了一颗紫微星。”
三日后,东南果然传来平定水患的捷报。
次年改元天显时,少女天师受封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