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安望着路窈手中的奏折,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
她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偷偷趴在医馆窗外偷看郎中施针,发现后被毒打了一顿。
十五岁时,她女扮男装去药铺当学徒,每晚都要用灶灰把脸抹得黝黑。
而今,这位国师竟要为她,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女,在金銮殿上质问满朝文武。
多少年来,她一直以为只要医术够好,男装穿得够像,就能在这世道挣得一席之地。
却从未想过,有人会为她掀开这层伪装,让她堂堂正正地以女子之身站在阳光下。
季念安抬头,正对上国师含笑的眼眸。
那目光清澈如泉,映着她泛红的眼眶。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路窈那句“同袍”的真意。
第120章 金銮殿辩经
金銮殿。
路窈一袭朝服,立于殿中。
那封弹劾季念安的奏折已递到老皇帝手中。
“这季念安,原来是女子。”
老皇帝枯瘦的指尖抚过奏折,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莫测。
路窈道:“陛下,医者悬壶济世,只该问金针能否活人,何曾要看执针之手是男是女?”
御史大夫当即出列,厉声道:“荒谬,国师此言差矣!女子本就不该抛头露面,女子混迹军营已是伤风败俗,何况女扮男装混迹军营,欺君罔上!此例若开,只怕……”
“只怕什么,只怕救活的人太多?”路窈冷笑。
“杏林之事,有男子就够了,女子就该恪守闺阁本分!”御史大夫紫涨着脸转向龙椅,“陛下明鉴,医道传承千载,张仲景著《伤寒》,扁鹊创望闻问切,华佗施麻沸散,哪个不是堂堂须眉?”
路窈忽然从袖中抖落一卷竹简,简册哗啦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女子名讳。
“大人可识得这些名字?西汉义妁,武帝亲封女国医。晋代鲍姑,艾灸之祖。宋代张小娘子,外科圣手。可惜啊,这些名字都被你们用伤风败俗四个字,烧得干干净净。”
当事人季念安也猛地抬头,壮着胆子问:“既然御史大夫提到张仲景……可知道张仲景师承何人?”
御史大夫闻言一滞,他虽熟读四书五经,但对医家传承确实知之甚少。
殿中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老皇帝咳嗽一声:“朕记得,是长桑君?”
“陛下圣明。”季念安躬身,“长桑君有女弟子文挚,正是她将望色诊脉之术传于扁鹊。可惜后世只记得男弟子,忘了女传人。”
文武百官脸色变幻。
路窈转向马文博,“马文博是男子,但他克扣军药、倒卖救命药材,遇到阎王帖,掉头便跑,配谈什么医道传承?诸位倒是扪心自问,若此刻疫毒入体,想要季念安来医治,还是马文博?”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老将军更是直接“呸”了一声,目露鄙夷。
马文博脸色大变,慌忙跪地:“陛下明鉴!微臣冤枉!”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况且,季念安秽乱军营,与伤兵有染,此事有证人为凭!”
“证人?”路窈眉梢一挑,“那便请上来,让我也听听。”
马文博咬牙,挥手示意。
很快,几名伤兵被带上殿来,个个低垂着头,不敢与季念安对视。
“王铁柱,你说,季念安可曾与你有肌肤之亲?”马文博阴恻恻地问。
那名叫王铁柱的少年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是、是有……”
路窈冷哼一声,“请诸位说真话!”
她指尖一弹,金光如流星般没入几名证人眉心,真言符篆在他们额间一闪而逝。
王铁柱猛地抬头,眼神骤然清明:“陛下!小人是被逼的!马太医说,若不作伪证,便断我娘的药!”
另一名伤兵直接跪下:“马文博以军饷相胁,逼我们污蔑季姑娘!”
路窈冷眼扫过,“马太医,现在,你可还有话说?”
季念安缓缓合上眼帘,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人心,可此刻仍旧感到深深的失望。
人性终归是自私的。
都是被她亲手救活的伤兵啊,银针救得了血肉之伤,却医不好人心的溃烂。
满朝寂静。
“放肆!”
老皇帝龙袖一挥,案上茶盏应声而碎。
“朕的太医院,何时成了蛇蝎窝?医者仁心,马文博,你的仁呢?”
龙颜大怒,马文博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威慑,面如死灰,当场瘫软到底。
路窈趁机轻声道:“陛下,医者仁术,原不分男女。就像……”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雪莲,“这雪山灵药,难道会因为采药人是女子就失了药效?”
这雪莲,是她曾经游历四方时,在昆仑绝顶所得。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宝物,国师登昆仑取回的百年雪莲,食之可延寿。
他许以三座城池相换,路窈都未曾松口。
这次,倒是主动拿了出来。
君臣二人目光相接,殿中一时静极。
“好!”老皇帝突然抚掌大笑,“医者仁心,只问医术,不问男女。季念安即日领太医衔。”
君臣相视而笑,各得其所。
侍卫上前,将马文博拖了出去。
季念安望着瘫软如泥的马文博,忽然发现他的鬓发间,竟爬出了一缕诡异的黑丝。
正是阎王帖刚发作的征兆。
她唇角微扬,想起这人曾嘲讽“女子行医,贻笑大方”。
那就看看这个口口声声牝鸡司晨的人,愿不愿意让女子救自己的命吧。
马文博的病情恶化得极快。
不到一日,他鬓角的黑丝已蔓延至整张脸,皮肤下的血管泛着诡异的紫黑色。
阎王帖发作时,他浑身剧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连家人都避之不及。
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马文博拖着溃烂的身体,爬到了季念安的医馆门前。
“季……季太医……”他声音嘶哑,指甲抠在门板上,留下道道血痕,“救……救我……”
季念安推开门时,雨水混着血水从马文博身上淌下,在地上汇成一片污浊。
他抬头看她,眼中满是恐惧与哀求,哪还有当初的嚣张?
第121章 天地变色
季念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侧身:“进来吧。”
马文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真肯救我?”
“我是医者。”季念安语气平静,“阎王帖发作时,五脏如被虫噬,痛不欲生,我知道。”
她转身进屋,点燃药炉,火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救他,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她是医者。
马文博躺在病榻上,看着季念安的金针精准地刺入穴位。
针尖深入的瞬间,剧痛竟真的开始缓解。
他恍惚想起自己曾嘲讽她、诋毁她、污蔑她,如今却要靠她救命。
“为什么……”他嘶声问,“为什么还肯救我?”
季念安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调整针法:“你是病人,我是医者。”
马文博怔住,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烧红的炭,又疼又涩。
三日后,马文博的命保住了,但朝廷的判决也下来了。
“太医马文博,贪墨军药、构陷同僚,流放三千里,永不得归。”
离京那日,马文博戴着沉重的枷锁,回头望向城门。
季念安站在人群之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医者打扮,目光平静。
他忽然想起她救他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救你,是因为我是医者。你流放,是因为你是罪人。”
马文博低下头,枷锁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这一次,他再也无话可说。
北风卷起沙尘,吞没了佝偻的背影。
……
五年后,大盛王朝,赤地千里。
季念安如今已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六品院判。
“微臣请命赴灾区。”她跪在金銮殿前。
老皇帝望着这个曾经女扮男装的小太医,不由得感慨万千。
“准了。”
离宫那日,季念安将太医腰牌留在了太医院。
宫门外,路窈的白衣在热风中猎猎作响。
“想好了?”路窈看着她空荡荡的腰间,“做到六品院判,可不容易。”
季念安讪笑,“什么功名利禄,在这时,不如一碗水。”
她们走过三百里焦土。
烈日炙烤着龟裂的土地,干涸的河床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季念安用艾灸为腹胀如鼓的孩童排气,用金针为昏厥的老者醒神。
每个夜晚,她都在篝火旁记录新的救治之法。
季念安背着药箱走在焦土上,鞋底已被烫得发脆。
远处,一群面黄肌瘦的灾民正围着一口枯井,用陶罐刮着井壁上最后一点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