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这是小玉?”
周姝这才将心中的恐惧努力克服,往外探着头,看着一眼床边的人皮,看完以后又骤然缩回床上,颤声道:“就是小玉,我不会看错的……”
“小玉左边眼睛下方……有一颗痣。”
我顺着她所言看了过去,确实看见了那颗痣,她的骨头血肉早就被吃干净了,只剩下一张依稀能看得出的脸,还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今晨,一老妇到周府门前,道自己的女儿小玉昨夜出走便再未回来。”
如此便不用再说别的,周姝已是泣不成声。
现在的问题应该是究竟谁将小玉的皮囊放在这处的?
我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赵之铭。
我问:“这几日可还有别人进出这个屋子?”
“只有之铭一人。”
周姝意识到我究竟在问些什么,便为赵之铭辩解道:“他并非这般残忍的人!”
“且他是凡人,并非什么妖怪,还望二位道长明鉴!”
我盯着蜷缩在地上的皮囊道:“是也不是,问问便知。”
我竖起右手,两指放在唇边,轻声默念着我只见过那凡人捉妖师施展过一次的法术。
我喝道:“成!”
指尖萦绕的点点微光落在那皮囊的额间。
一阵光圈环绕着我,我眼前的场景逐渐泛白,直至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再次睁开眼睛,垂眸看到了一双白皙的手,这手看着白皙纤细,可掌中却都伤痕,如大地沟壑,想来是个时常下地耕作的少女。
周遭细碎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这时我意识到这并非是“我”,而是我附着在一具身体上,准确说是在这个小玉的过往回忆中。
“哟,我们家小玉可是这十里八乡都挑不出一个的姑娘!放眼望去,除了周家小姐周姝,还有哪个姑娘有我们小玉好看?”
说这话的声音熟悉,想来是小玉的母亲,那位在周府门前哭丧的老妇人。
“哈哈哈哈哈……这小美人儿究竟有多水灵?爷倒是要看看!”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我垂眸看见一双滑腻肥厚的手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
我看了那人一眼,是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生得油光水滑,说话还带着一股恶臭。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别处,眼泪缓缓从眼眶中滑落。
那男子围着我左看右看道:“这小美人儿倒是颇有姿色,是个水灵人儿。适合做爷的小妾!老太婆,聘礼我明日便让人送来,过两日择选吉时,我便让花轿将她接到我府中!”
“自然自然,若是能得少爷的青睐,是小玉三生之幸啊!”
这是旁边站着的,另一个长着媒婆痣的老妇说的。
若非我不能动不能说话,我早就上去将这几人一人一拳打得他们躺在地上。
什么三生之幸,没见他长那副模样吗?没见还是去当妾的吗?
真是被钱蒙蔽了双眼。
等这公子和媒婆一走,小玉又复低下头,看着掌中的沟壑,开口道:“娘,我能不能不嫁?”
那老妇听了立刻道:“聘礼明日就到,还有不嫁的道理?你可放心跟着他,这少爷家大业大,至少嫁过去以后,吃穿不愁,不用再种地了。”
小玉沉默半晌,又抹着眼泪。
“我宁可成这地里庄稼的肥料,亦不想嫁给他。”
“埋在地里又有何用?这几日下雨这田都被淹了,庄稼都长不起来哟,若是再不为你寻点出路,以后咱们娘俩只能去喝西北风了哟!这几日不太平,今日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千万别起夜,娘跟你一起睡,若是有什么事,便将我叫醒,这关键时刻,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那日夜里,小玉扛着锄头,如鬼魅般游荡在雁山镇的街上。
第46章
小玉家中的地在后山附近。
她在雨夜中眺望远山有面前被雨水淹没的黄土地,她用锄头挖开一处后,将那头埋在不长作物的地中。
远远望去,就像是山坡上矗立的坟墓。
小玉顺着小路到了一处漆黑的洞穴。
一人从黑暗中走来,那人正是赵之铭。
他手中撑着伞,仍然如白日那般温柔,将伞递到了小玉头上,小玉抬头看着他道:“你不是会吸食人的精气?将我一并带去。”
赵之铭却笑:“小玉姑娘在说什么?鄙人听不懂。”
“吸□□气乃妖物所为之,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并不会这些。”
“你,明明就是!为何不承认?”
小玉出门之时还带了一小坛子酒,如今我正眼睁睁看着她从袖中掏出那小坛子,扯开坛上的封口,将里面的酒泼在了赵之铭身上。
顷刻间,赵之铭便化作白蛇梭形于地面,正睨着一双狭长的眼,吐着信子看着她。
那酒的味道瞬间扑了过来,泼在赵之铭的肌肤裸露处,也叫他蛇身受伤之处落了个皮开肉绽。
雄黄酒腐蚀着他的肌肤,腾腾白雾在雨夜中蹭蹭往上冒着,雄黄酒于蛇妖的杀伤力莫过于毒药。
“小玉姑娘,如此当真是有些过分了。”
化为蛇形的赵之铭还在说着。
“前几日我去看了阿姝,她的状况不好,可是因为这几日来了道士,故而你无法吸食旁人的精气来供养她了?你大可杀了我,用我的精气去为阿姝续命,我只求你……将我的尸骨埋葬在山坡上那黄土地中,我立了锄头,那处能叫我娘在家门前与我对望。”
“……”
我闭上眼睛,确切来说,是小玉失去了意识,我怀疑这时她就死了。
皮囊在周姝的房中,而骨血埋在那立了锄头之处。
再睁开之时,我已经回到了周姝的房中,我被段灼抱在怀中,我猜想大概是在梦中晕了过去。
我抬头看着段灼,他的气息打在我身上,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不知何处来的香气。
如此,我只在梦中见过。
他看我的神色微冷,却也不是冷,是一种谦卑与疏离。
在我要将他推开之时,段灼先一步松开手,道:“阿姐看到了什么?”
话题引过来,我松了口气。
我道:“梦中那白蛇正是周姝的枕边人,亦是杀害小玉及别的雁山镇中人的妖物,当杀之。”
看了这个梦,我大抵知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蛇在许多年前曾受过周姝的恩惠,当时周姝用怀抱为他取暖,后来为了报恩,化作赵之铭,成了周姝的丈夫。
因周姝体弱,故而才采取凡人的精气,尤其是年轻女子来为周姝续命,小玉不知如何知晓了这件事,便寻了赵之铭说自己不想活了,也想用精气为周姝续命,故而只剩下如今这张皮囊了。
小玉的皮囊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大概是,这几日赵之铭察觉到我们来了,便不好对其他女子下手,如此小玉这皮囊上还附着了些精气,可解燃眉之急。
可他不会不知,如何其实都没用的,周姝的身体早已被妖气侵蚀,无力回天。
我将我所看到的,所推测的都讲给周姝听了,她听后,原本就瘦骨嶙峋且苍白的脸愈发白了。
她颤抖着唇道:“之铭是人,不是妖……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道:“周小姐与赵公子朝朝暮暮相处,可有见过他身上无端出现一些片状的,类似于烫伤的伤痕?”
周姝凝眸,似乎在回忆,可越是回忆,她的脸色便越苍白,“他……他与我说,是为我煎药之时,不小心受的伤。”
“是何处的伤?”
“腹部。”
“想来周小姐心中比谁都清楚,纵然是煎药,亦不可能烫到腹部,且他身上这样的伤想来也不止一处罢?”
“恐怕就连周小姐的父亲都是赵公子杀的。”
周父的死想来是不小心得知了赵之铭是蛇妖,且残害了如此多人,这才遭到了灭口。
如此,周姝身体一怔,捂着嘴,泣不成声。
周姝颤声道:“我……我父亲待他并不差,我不信,我想亲自去问他。”
“等我们将蛇妖抓住,自会给周小姐盘问的时间,那孽障伤人无数,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还请周小姐切莫将这个提前告知于他,若是被他逃出生天,这些与周小姐朝夕相处的雁山镇之人可就白白死了。”
我只将那蛇妖残害生灵之事与周姝说了,却并未与她说,赵之铭做这些都是为了让她活着。
我看着她那张枯槁的脸,心道她这副模样应是将死之相,若是死了便罢,平白知晓这些,岂不是走都会走得痛苦?
我心中感叹,凡人的一生苦短,命若浮游,气若蚕丝,一斩便断。
周姝点头:“我不会与他说的。”
那皮囊还在地上轻缓蠕动着,待我将束缚住它的法术解开,一缕青烟骤然从带着腥臭的皮囊中缓缓上升,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