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口气。
若是我能够与一个人做许多年的朋友,不对这人产生别的心思,那以后我多半也不会喜欢上这个人。
*
几日后的雨夜,段灼终于回来了。
那时我正准备入睡,浑身被雨水浸湿的少年,如一张弓,伫立在殿外一整夜。
我听着雨声和轰鸣的雷声,听着他微弱无比的呼吸声,就这般过了一夜。
我心中有些不安,总是害怕他会敲开我庭院的门,神色幽怨地看着我。
可段灼并未这样做。
晨间鸡鸣,我睁开眼,屋外雨停了,段灼也消失不见了。
我起身步于庭院外,那桃花精环绕而上,问道:“女仙昨夜睡得可还好?”
照理来说,昨夜那样的雨,这地上当是湿润的,是布满残缺桃花的,可地上除了有些湿润外,干干净净一片。
我道:“自然一切都好。”
自我回来以后,她似乎日日都担心我的身体状况,总是问我今日可好,昨日可好?
今日,她的神色倒是有些紧张,且还有些欲言又止。
我问道:“还有何事?”
桃花精又问:“女仙觉得今日成这庭院有何不同?”
我暼了一眼,大概知晓她的意思是想告诉我,有没有注意到有人来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那妖族少年来过?”
桃花精立刻将脑袋点得跟骰子似的。
我又道:“他来其实并不稀奇,毕竟是我的弟子。”
桃花精又惊讶了,她颤抖得整个桃花树都在轻轻颤抖,就像是我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他他他竟然是女仙的弟子!女仙从未与我说过!”
我:“……”
其实段灼也曾在白日里来过我的寝殿中,不过非常凑巧的是,段灼每次来,桃花精都在睡觉。
于是乎,她不知这是我的弟子,只当是偷偷潜入我寝殿中的小妖,且我认识这小妖,他的行径似乎都得我的默许。
但凡她白日里少贪睡一些,都能知晓段灼是我的徒弟。
桃花精不满道:“女仙这是什么眼神!一副我很是无知的样子!我可是个小精怪,我纵然再无知也是要面子的!”
我笑道:“究竟是谁与你说的,小精怪也是要面子的?”
桃花精理直气壮道:“并无人与我说!”
我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开怀大笑。
我道:“不然,你为何觉得我与他什么关系都不是,还能够应允他进出我的寝殿?”
桃花精思索后道:“许是……女仙喜欢他?”
我:“?”
云恒也曾与她说过差不多的话,我实在是不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叫他们会觉得我喜欢段灼。
我反驳道:“绝无可能!”
桃花精道:“为何绝无可能?月老爷爷都说了……”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摇头晃脑道:“感情之事,却非人力而择之,或成兰因絮果,或成幸福美满,万般皆命。”
我嗤笑问她:“那你可知其中的‘兰因絮果’四字为何意?”
桃花精绞尽脑汁道:“如兰花馨香的相遇,如柳絮四散的结果?”
我道:“歪打正着。不过千千万万凡人都求不来的姻缘线,见不到的月老,竟日日给你们这些小精怪讲些神啊鬼啊的姻缘道理。”
桃花精听不懂后半句,只停了前半句觉得我在夸赞她,昂首挺胸叉腰,好不傲气:“哼哼。”
这时,守门弟子道:“师尊,段师弟求见。”
桃花精问我:“他口中的“段师弟”是女仙那位妖族弟子吗?”
我点头:“是啊。”
“让他进来吧。”
桃花精又问:“女仙,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我叹了口气道:“等以后你到了我这般处境,你便能明白其中缘由。”
桃花精又虚心请教道:“我要如何才能到女仙这般处境呢?”
第51章
还不等我回桃花精的话,少年已经走到我面前了。
他如往日般笔挺,一身干净的玄衣,虽看起来规矩得体,但发间还带着些雨水后的潮湿。
他昨夜归来,在我的寝殿外站了一夜才离去。
段灼朝我行礼道:“弟子段灼,见过师尊。”
我点头,并未再提起别的,只道:“回来了?”
段灼“嗯”了一声。
尴尬的氛围在我与他之间蔓延开来。
我问:“何事寻我?”
这时,桃花精在我耳边道:“女仙,我刚才想与你说,昨夜他在庭院中站了一宿。”
我小声道:“我知道。”
“哦……女仙知道。”
我与段灼都不说话,桃花精觉得无趣,便打着哈欠回到桃花树上睡觉了。
我总觉得段灼有些欲言又止。
果然,沉默许久后,他道:“师尊,雁山镇之事,我知并非师尊所愿,我会当做……从未发生过。”
我看着被他咬得血红的下唇,知晓这话并非轻易脱口而出。
而是他下了许多勇气才能说出来的。
既如此,那我便不用再多说什么,只肖装傻道。
“我与你之间本就什么都没发生。”
我的眼神落在段灼神色,他的神色有瞬然不甘,拳心紧握后又松开,他沉声规矩道。
“是。”
不过我还有问题想问段灼,这几日不少神仙来碧水瑶台,送我些奇珍异宝,说的却都是“杀妖有功”,可我分明记得,这妖分明最后是段灼杀的。
我问道:“白蛇是在你手中断气的,可为何他们都说,是我杀的?”
段灼道:“师尊叫他只剩最后一口气,而我所用的方法,亦是师尊教授予我,也是师尊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如何不是师尊杀的?”
我从来不知,段灼竟如此慷慨大方。
若是换成其他弟子,他们早就将此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我看着他这副乖顺的模样,不禁又问:“白蛇让你与他狼狈为奸,教唆你杀了我,你为何并未这样做?”
他抬头反问我:“我为何要这样做?”
他的神色叫我看出些不可置信来,显然我这样的想法有些伤害到他了。
是啊,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觉得,段灼恨我,甚至恨不得我去死。
但是我却不能够这样说。
我道:“三界众生皆有自己的私欲,你不觉得白蛇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了?”
段灼的眼若一潭死水,我不知他究竟想要与我说些什么。
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些时日我从段灼脸上看到的伤心是最多的。
段灼道:“我曾与师尊保证过,我不会忘却那日所言。”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段灼口中的“那日所言”究竟是什么,再往后我才明白,是那日我说,让他不要忘记不会伤害我的事。
他的眼泪滚落下来,有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师尊心中我是这种人吗?”
如今看着段灼的眼泪滚滚而下,我骤然意识到,我连他的眼泪也不敢看的。
可我究竟在怕些什么,我却不太明白,我心中原本早就为自己的行径找好了无罪的理由。
我不解道:“其实有时我不知你究竟在难过什么。”
我害怕段灼的情绪,亦无法共情到他的情绪,他的难过只会叫我觉得不解。
或者像是段灼说的那样,我本来就是没有心的。
段灼一字一句道:“师尊明明……知道。”
他的字句如呕心沥血,逐字逐句都带着滚烫又痛苦的血味。
我可要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分明看起来都这样难过了。
可最后我什么都不曾说,只说了三个字。
“我不知。”
段灼走了,他的背影像一阵风,拂动着我的发丝,亦拂过庭院中的桃花。
从前我觉得,伤害段灼会叫我的心变得轻松愉悦。
我以为是因为预知梦带来的痛苦得到了疏解。
可如今我发现,纵然是伤害他,我也什么都无法得到。
我微微仰面,仰望在碧水瑶台对岸,我爹娘的衣冠冢。
从儿时走到现在,我总是一个人,遇到不解之时,总会望向那边思索一番。
可许多问题我仍旧得不到解答,或是思考不出答案。
正如今日,我与段灼之间的关系。
桃花精也出来了,她绕在我身边,问道:“女仙怎么了?方才只是有一些愁,如今看来是愁容满面了!”
我道:“无事。”
*
段灼离去不久,北斗星君身边的神使便来了。
仙鹤神使道:“离去万魔窟还余五日,还望女仙准备妥当,前去镇守。”
如今镇守万魔窟的是北斗星君,轮值在即,他需派人敦促我前去镇守,防止妖魔钻空子出逃,亦需要与我交接万魔窟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