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极少遇到段灼这般,话比我还少些的人。
但我也不知为何,我与段灼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问:“儿时,你娘会讲故事哄你睡觉吗?”
段灼道:“不曾。”
“哦……”
其实说完以后,我觉得我不该这样问,对段灼来说,母亲的死本就让他痛苦,若是被人提及,或许心中会难过。
可我转念一想,我不知段灼是否跟我一样,极其厌恶旁人觉得我可怜。
我道:“既然如此,那你讲故事哄我睡觉罢,我娘小时候会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讲故事哄我睡觉,每次我都会睡得很快。”
说罢,我往段灼身边缩了缩,他神色冷冽的气息仍然将我冻得瑟然。
下一刻,段灼的怀抱向我张开,将我卷了进去,我被他抱在怀中,听着他的呼吸声,段灼极少拒绝我的请求,就是如今也是同样的。
段灼像我说的那般,轻轻拍着我的背,他的怀抱亦如我娘亲的怀抱一般温暖。
那时候我想,或许我这辈子都在不断找寻找儿时曾经拥有之物的替代品。
段灼问我:“师尊想听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
我说完这话以后,段灼似乎在思考,不知过了多久后,段灼才道:“我儿时曾经在酆都城中流浪过一段时日,那是被灭族之后。”
“那时候的酆都冷极了,那个冬日,街上不知冻死了多少妖兽,我躲在一处无人的屋子里,如今想来那户当是死于酆都的大雪中了。我们狼妖一族,天生不畏寒,这大雪于我而言,除了比往日里更冷些,也并无影响。”
“我遇见了一个快要冻死的人,她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她睁开眼看向我,向我伸出手求救。”
“我父亲曾与我说,我们狼妖一族曾为仙,来酆都中,是为了守护酆都子民,消除瘴气,守护天下苍生……故而我将她救了下来。”
“她醒来后,却并不高兴,也不与我说话,只是时时眺望酆都之外的地方,于是我与她说,我会带她出去,后来她就像与我有说不完的话,这段极冷的时间,却是我渡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我想永远将时间定格在那个时候。”
我从段灼脸上看到了神往。
我问:“后来呢?”
直到我有些困了,段灼才回应我的话:“后来她离开了。”
我问:“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这时候我已经有些困了,甚至不知晓自己究竟在问些什么。
又过了许久,我的眼睛闭上了,才听见他回答道:“是。”
我问:“为何?”
段灼说:“她是这世上除了我爹娘外,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其实我不懂究竟好在哪里,如果随便说两句做出些承诺也叫好的话,那我可以对任何人“好。”
*
第二日,我醒来时身边早就空了。
我浑身疼痛,低头看着自己又纤细了一圈的手腕。
我意识到,在段灼身边的时日似乎不多了。
我依稀记得昨夜我问了段灼些问题,可问的是什么我忘记了,他回答了些什么我也忘记了。
段灼说的故事叫我觉得熟悉,就像是听说过或者经历过。
我又顺着红线摸到正殿。
从前我都是懒得处理这些事情,不知为何段灼给我一种做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感觉。
我停在他旁边,看着他落笔,今日的批注倒是比之前温和。
我道:“今日倒是不错。”
段灼回头看我,神采奕奕。
我想起了段灼从前曾与我说,我从未夸过他。
与段灼无障碍相处一段时间以后,无论是他让我背书,还是批注,亦或是因为我的赞扬沾沾自喜,都叫我觉得他其实还只是个心智不大成熟的少年。
我道:“从前说我从来不夸你,这不就夸了?”
段灼骤然抬头,问道:“师尊还记得?”
“不曾忘记过。”
这话方说完,我的喉中骤然一阵痒意,我神色一变,捂住嘴一阵猛烈的咳嗽后,我的五脏六腑剧烈疼痛着,骨头缝中也如同被撬开一般疼,我缓缓滑落在地面。
段灼接住我,他眼眸中的担忧终于溢出来了。
我的掌中,是方才咳出来的鲜血,想来段灼也看见了。
段灼的气息有些不稳,我听着他用有些颤抖地声音说道:“师尊这伤,并非我所为。”
段灼如今这样的修为,下手究竟是轻是重想来他自己是知道的。
“是何人所为?”
他问我。
我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些恨意,这次却并非恨我。
我只是在他怀中苍白一笑,我隔空抚摸着他的脸颊,温声笑道:“小徒弟,我快死了。”
我记得段灼是我最小的弟子,将他领进门之后,我再未收过别的徒弟。
我看着段灼唇齿之间咬出的鲜血,他字句吞咽道:“不……”
段灼将我扶起来,又开始往我的身体中传输力量,只可惜我这具羸弱不堪的身体,吸收他的力量是只进不出的。
我道:“没用的。”
我看着他神色慌乱的模样,将他鬓角垂下的发丝别在耳后。
段灼那张冷峻的面具终于完全裂开了。
我问:“你不是曾说过恨我,如今我要死了,为何又不开心了?”
为何呢。
没人知晓为何。
我也曾恨极了段灼,如今这样的恨意却在岁月长河中消弭,我知晓那些事以后明白,我与段灼之间没来由的恨意,是一场误会。
段灼才是那个应该真真切切恨我的人。
段灼却不曾与我说些什么,那些魔气还在往我身体中不停灌输着,直至他脸色苍白,唇角溢出鲜血,也未曾停过。
我又与他说:“没用的。”
可段灼听不懂我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到了段灼能力的极限,他终于停下了。
只是看着我的目光,异常骇人。
段灼声音高扬,与我说道:“我不允你死!”
我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笑着问道:“我还剩些时间,你想要我弥补你些什么?”
生平第一次,段灼这样吼我。
他怒道:“封镜,我说、我不允……你死。”
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底气,像失魂落魄,像心灰意冷。
是啊,他是魔尊,在魔域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要死了,他却管不着,也做不了什么。
我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段灼问我:“你就这么不想活着吗?”
我的神色暗淡下去,我想起了从前,其实有这么一段时间,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活着。
但也因此,我做了些错事。
做了些,就算哪一日真的命丧黄泉,与我爹娘重逢后,他们都会指着我的鼻子骂的错事。
我摇头:“这个对我来说不重要。”
段灼阴沉的脸色,苍白的肌肤上,缓缓滑落的泪痕,他的声音带着些与从前一般委屈的哭腔。
“可对我来说重要……”
见我没说话,段灼又道:“没人会也没人能让师尊死。”
我对段灼说:“你能。”
显然段灼是不信的。
于是我将这些年的预知梦都告诉了他 。
第68章
我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段灼讲完后,又道:“从前的许多时间里,我都是恨你的,所以我纵容他们欺负你,为难你,最后再亲手将你推下万魔窟。”
“但后来,我时常会觉得后悔,或是怅然若失。”
段灼道:“为何师尊不先问我?”
“就算是要我死,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那时,我与你并不熟,且我恨着你,又如何会与你说?”
段灼微微垂眸,不再多言,他似乎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过他的神色有些失落。
“我与师尊……不熟吗?”
我点头:“在我看来,我与碧水瑶台中任何弟子都不熟。”
段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起这几日我在魔域中,段灼还是会对我做出那些奇怪的行径,甚至会对我脸红,于是我问他。
“不会到今日,你还喜欢我吧?”
段灼愣住了,随即点头:“嗯。”
我原本以为,段灼就算不恨我,也不该还喜欢我。
我道:“可我从未喜欢过你,如今你于我而言也只是个离经叛道的徒弟。”
离我离开段灼的日子不远了。
至少我希望他能够打消对我的念头,这样一来,我走后他也能少些伤心。
我思索了一夜,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
不过我忘记了,从前我也曾对段灼说过些狠绝的话,却也从未打消他对我的念头。
我问:“是我做了什么叫你误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