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悬空在井边,脚上的鞋也不知掉在了哪里,距离边沿不过一寸距离。
只要士兵一松手,就会立刻掉进去。
回忆不能改变,她想救人,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扑通”一声,顾云深被扔下了井里。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句哭声,甚至没有害怕。
平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才六岁。
只有六岁。
不多时,那个将顾云深扔下井里的士兵去而复返,将小小的他从井里打捞出来。
方才人多眼杂,他不好私吞这孩子身上的金项圈,只能偷偷摘下来。
士兵搜刮了个遍,最后不忘用金项圈再度把他勒死。
倏而,寒光一闪。
肩头一痛,他睁圆了眼睛,呆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只有六岁的男孩。
顾云深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刃,长睫扑闪着,歪头,好像在看什么新鲜的花样。
凭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稚气无辜的外表,却握着短刃,狠狠地刺穿了成年男子的肩背。
虽危险,但喻闻雪松了一口气。
肩上的刺痛瞬间点燃了士兵的怒火。
他知道,这男孩在报复他。
他从未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看到如此恶劣凶残的报复心,双目猩红,瞬间发了狂,大手掐住顾云深脆弱的脖颈,狠痕道:“小崽子,你以为你能伤我几分......”
顾云深只是勾着嘴角。
他不太分得清什么时候该笑,更对此不太熟练,只能用力牵着,让它上扬。
很快,士兵说不出话了。
他不知道,年幼的孩童经常被他母亲丢在井里,在此之前,就早已熟识水性。
那把只有孩童能玩的短刃上,淬了剧毒。
......
天亮了。
顾云深踩着石凳到荷花缸里洗干净手,整理一下脏兮兮的衣裳,回过头,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喻闻雪径直跟了上去。
她看着他一个人扎头发,洗脸,又找到被烧坏的鞋穿好。
虽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还是伸出手圈住了他。
顾云深极小幅度的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喻闻雪以为他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但他并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挂好脖子上的项圈,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一个六岁的孩子,在此之前从未踏出过这四四方方的院子。
就这样茫然地走在街上。
*
朔州地处京城以北,午后的阳光洒在床帐上,晒得人暖洋洋的。
窗外传来几声鸟啼,喻闻雪尚且还未从那个不美好的回忆中醒来。
顾云深坐在床边,支起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他短暂忽略掉身体的异样。
靠近她时,身体总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反应。
“睡相还是这么不老实。”他轻轻戳了下喻闻雪的脸,似乎找回了某种乐趣。
床榻上的人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他低下头,缓缓靠近她的唇边。
紧接着,侧脸就被人打了一巴掌。
不出意外,是第二次。
......
喻闻雪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猛然睁开眼,就见到被自己拍了一巴掌的顾云深,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穿着一袭黑衣,浓密的长睫低垂,还是那张脸,却跟之前的冷冽完全不同,浑身散发着柔和的气质。
只是那白皙的侧脸上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指印,与他这张俊美的脸格格不入。
喻闻雪讪讪收回了手,并且从指印可以看出,她大概是解毒了,甚至力气恢复了七八成。
坏了!
小时候被欺负就算了,怎么长大后又被自己打?
一定是他防范意识太弱,而不是她睡相差。
喻闻雪得出结论。
正欲再仔细看看红痕的严重程度,就见他薄唇微启,缓声道:“还没看够?”
“还行,要不再让我看会儿吧?”
静止片刻后,顾云深淡淡道:“随你。”
喻闻雪毫不客气地盯着瞧了半天,发现确实有点狠。
她又上手摸了一下,被打之处已经有些肿胀。
他好娇。
喻闻雪合理怀疑,莫不是她睡了一觉后,觉醒了什么超能力。
不然顾云深怎么躲都躲不掉?
思来想去,避免他记仇,她准备先发制人,伸手抱住他的腰,假装害怕道:“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被人揍了,正在给你出气呢!”
顾云深下意识想躲。
他嗅了嗅,确认身上没有浓重的血腥气后,开口道:“你梦到了我?”
“对啊对啊。”喻闻雪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梦里的你,也很……厉害。”
许是回忆太过沉重,她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眼眶微红,看起来倒真像被吓坏了。
劫后余生,莫不过如此。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要下去见爷爷奶奶了......
手臂还有点酸麻,她抱了一会儿便松开手,问道:“你不是去迤东了吗?我们现在在哪?”
怀里的温软突然抽离,顾云深嘴角抿直:“被人卖了,还不知道被卖去哪?”
听了他简单的描述后,喻闻雪心下明了几分。
果不其然,她猜的没错,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婚事,而是一桩冥婚。
这些年,老夫人不断拐卖年轻貌美的少女,有些送给达官贵人,有些则被卖到外地,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桩冥婚阴谋,最早可以追溯到她刚来的那天。所谓的接济亲戚,一开始就是老夫人给她设的局。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顾云深问道。
喻闻雪扯过他的袖口:“我想去找清婉,二公子,你能带我去吗?”
“迤东爆发瘟疫,你不怕?”
“我不怕。”喻闻雪轻轻摇着他的手臂,软声道:“你上次不是说要带我走嘛,这次就让我跟你一起吧。”
顾云深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反问道:“你想跟我在一起?”
“……”又理解偏了。
不等她反驳,他继续道:“也是,毕竟你喜欢我,这很正常。”
喻闻雪不说话了。
“咚咚咚”传来几下敲门声。
店小二在门外恭敬道:“贵客,您要的干净衣裳送来了。”
喻闻雪如同遇到了救星,起身就要下床,“真是的,还麻烦你给我买衣服,这多不好意思。”
顾云深的目光渐渐凝固,从她身上刺眼的红色扫过。
他伸手拦住她的腰,转身去了门口。
门一开,店小二偷偷踮起脚往里看了一眼,好奇的心藏不住,不料被顾云深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房门被轻轻阖上。
嫁衣太过繁琐,各种宝石珍珠点缀,软骨散的作用还未彻除底消除,喻闻雪解了半天也解不开,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叹了一口气,拔下头上的簪子,去戳胸前的绳结。
顾云深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少女吃力地脱下华丽的外裳,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料子很透,几乎遮挡不住什么。
捏着衣裳的指节微微用力,他侧过身不去看她。
喻闻雪不明所以,只当他赶路累了,主动凑上去道:“二公子,我睡够了,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顾云深没理她。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
刚才还好好的。
喻闻雪默默腹诽,从他手里拿过衣裳,对着铜镜比划了一下,看起来竟然意外得合身。
与此同时,又发现了一件令人不适的事情。
她身上穿的,并非普通的中衣款式,而是——
寿衣。
喻闻雪吓得险些把怀里的衣裳掉在地上,她瑟缩着回头,紧紧抓着顾云深的手,咽了下口水:“那些人确定都被你解决了吧?”
“嗯。”
“那就好。”喻闻雪松了力道,一想到自己差点被献祭,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小表情自然没有逃过顾云深的眼睛,他摩挲着她垂下来的头发,意味不明,“我杀了他们,你不怕我?”
“怕你什么?”喻闻雪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正色道:“你替我解决了坏人,又救了我一命,我为何要怕你?”
“但你说过,杀太多人会变成野猪精。”
“这并不代表你不能反击啊。”喻闻雪边说,边套上新的外衣,不料再一次被胸前的绳结难住了。
她喃喃道:“武器若能用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或者伸张正义、为民除害,那就是有用的......”
“这结到底怎么系的......”
话音未落,就见顾云深伸手,慢条斯理地给她打上一个好看的结。
他的手指很长,也很灵活,被他碰过的布料仿佛有了温度,连带她的脸都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