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迟菀突然开始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能陪她几载?又是否……当真别无所求?
她思绪万千,可云羡清终究只是望着她,而后开口,语调是一贯的温煦:“你说,被困在了哪一方水域?”
一时间,她甚至忘却了要问他是从哪掏出来的伞,只记得伞有些小,叫她和他靠得那般近。
几乎是咫尺之间。
她抬起衣袖提剑时,袖摆刮擦过他的胸膛,布料摩擦过的声音夹杂着他轻缓的呼吸声,几乎要撞碎她全身的骨骼,叫她一时失去气力。
“兴许,那方水域其实有路。还须得我再找找。”她轻笑一声,手中的剑震颤着,又化出一柄长弓来。
仍旧是那把长弓。
她抬手,对准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不远处的老人,长弓烈烈似火,三指搭于弓弦之上,箭意破开满溢的空气,带动一阵风声。
她发丝凌乱拂过面颊,那张韶秀清丽的面颊上,满是细碎的倔强。
再找找。还有路的。
那老人浑身瘫软着,睁着眼瞳直直望向那支箭尾带过一簇火光的箭,没有任何动作,像是认了命。
这棵不知历经多少年岁的树,被销毁了主体,内里早便糜烂。如今只能流淌在地上,同那片泥泞搅拌在一起。
他认了。
可那箭却堪堪从他眉尾擦过,随即身后响起了一声噗呲声。是箭尖钉入皮肉的声音。
可他浑身完好。
他扭动着液体一般的身躯,回头,便见一支呲着牙猩红着一双眼的妖兽倒地,那双爪子还张牙舞爪的张开,未来得及收回。
而它眉心,一支泛着火光的箭正颤动,似蝶翼。
他再回头,便见那姑娘眉目清浅,直直地看他。
她救了他一命。
“姑娘,我早便无甚价值,如今活着不过苟延残喘。拖着这样的身子到如今,早便是违反常理。你留着我,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他混沌的眼珠转了转,而后道,那老迈的声音迟缓但能听清了。
“你身上,有一位……故人的魂灵气息。是……林妤冬?”孟迟菀疑惑地开口,似乎在确认什么。
方才拉弓弦的那一瞬间,她忽而捕捉到了一抹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陌生是因为此前她几乎从未闻到过。熟悉是因为,她一闻,便知那是什么。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般。
可从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她一时有些犹疑。
那是一股很熟悉的花香,似乎在哪里闻见过。可分明是花香,她却瞬间认为那就是林妤冬的魂灵气息。
原来魂灵是有气息的吗?
“林妤冬……”那老人眼眸突然清澈了一下,而后很快又浑浊下去,像是瞬间的回光返照。
“你知道她。”孟迟菀这次笃定道。
“姑娘。你知晓我是一棵树,可你知晓我是一棵什么树吗?”那老人笑笑,声音嘶哑着。
孟迟菀摇头。
老人又笑,笑得咳嗽了两声,似乎要将心肝都咳出来。
“是落英树啊。”老人好半晌才开口,声音中又带了些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似乎只有提起这个时,他才活过来。
孟迟菀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
但老人紧接着开口:“我从前,就是林家宅院里的一棵树。听他们说,我是落英树,每到三月,我开满了花的枝桠便会垂下来,风一吹,花叶便落了满地。冬儿……我听他们是这么唤的,我便也这么唤好了。”
“我修行了百年,终于长成,得以化灵。我走的那一年,冬儿和春儿都来送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便说,落英树可以扎根在任何地方,他们叫我不要怕,他们说若是不行,我还随时可以回林家。”
水剑在一点点开着道,孟迟菀一点点靠近。
老人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继续道:“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东西,很多次都差点死去。可我还是活下来了,所有某次死里逃生后,我想着再回到林家,至少在死前去见一见故人。”
“可我……后来入了魔。魔是从什么时候钻进我心里的,我也不知晓。可我偏偏就是成了魔。我不再是树灵。而后我在伽蓝山,第一次杀人,可没杀成,被人拦下来了。”
“我心中气恼。可我偏偏记得那张脸。那是一张我看了数年,看着他一点点成长起来的脸。林抒春。春儿。我这么唤他。那时他白衣负剑,正要赴往仙门。我突然便不敢看他,无论心头的魔如何叫嚣。”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故人啊。我砍断了一双手臂,告诉他,我不会再为恶,可身体被那魔冲撞地快要散架。”
“他留给了我他唯一一个法器,镇魔镜,他说是同他气血相关,可以替我镇压魔,于是我就这样苟延残喘下来。可我后来再未见过他。直到有一日,镇魔镜碎了。”
“我去了林家。无一活口。”
“后来,没了镇魔镜,我压抑了许久,终究没能压制住。我又成了魔。我在伽蓝山上呆了数年,杀了无数人,可再也没人能救我。我以为忘却了的名字,大概也只有如今弥留之际能想起。我对不起春儿,对不起冬儿。”
“我从前,花开时花香也曾十里绵延,浸透整个街巷。可如今,我臭不可闻叫人作呕……”他轻轻笑,一笑一喘,听起来又像是在哭,“他……去哪了呢……”
孟迟菀堪堪才走到他跟前,他却已慢慢消融,腥臭味渐渐地淡了。
原地只留下一面镜子。
其上纵横分布着裂痕,像一道道丑陋不堪的疤痕。
孟迟菀捡起。
却见镜中映着的,正是一道白衣负剑的身影。他偏着头,微微笑着,可眼睛里,弥漫着悲伤,像有一场终年不散的大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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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耳朵,叫她看雪落霏霏~心动似雪落[撒花]
第23章 “绝望之际。”
镜中人迟滞地转动眼瞳,对上了孟迟菀的眼睛,他唇边的浅笑不变,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些别的什么东西。
孟迟菀看着他,愣愣出了神。
镜中人显然就是林抒春,可他眼睛并非像幻境中一样空洞。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她第一次见到林抒春的真实样貌。
他那副清秀的面颊,配合上他那双悲悯而又柔和的眉眼,看上去倒真的像春日的一幅画卷。
而后便感觉到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她偏头,便见云羡清清淡的瞳孔看她,似乎有些委屈。
他笑着道:“有那么好看吗?”
孟迟菀的眼睛里突然便溢出来些欣悦,她也笑,那笑意荡开,一直流淌到他心里,只听她道:“好看。可是,云羡清更好看。”
而后,她朝着他伸手。
云羡清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的手从他面颊上刮擦而过,轻轻触碰到他耳骨,在他耳后停留了一瞬,而后收回,指节捏着片叶子,在他面前轻晃。
她眉目弯弯,分明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可不知为何,她在云羡清眼中似乎变地不一样了,眼睛更亮,睫毛更长,皮肤更白皙水嫩了。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纱布。
云羡清忽然感觉到心脏开始敲锣打鼓起来,吵得他忽然有些烦躁。他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而后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片叶子,指节相触的瞬间那种异样又来了,但他没表现出半分,只抬手轻轻碾碎那片叶子,平静道:“多谢姑娘。”
孟迟菀在手中将镜子转了一圈,而后犹疑着道:“仙君可曾见过这面镜子?”
“不曾。”
她又问道:“那仙君可有想起来自己是谁?”
云羡清漆黑的眼瞳定定看了她两秒,万籁之中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可他还是道:“不曾。”
孟迟菀将镜子收好,放入此前得来的储物袋中,而后道:“此前你说要带我去找我的心结,如今算是找到了吗?”
她停在原地看他,等他回答。
“并未完全找到。”云羡清停顿一下,像是在感受着什么,半晌后才开口。
“那我们继续?”孟迟菀抿抿殷红的唇,自觉道。
两人继续朝着山上走。
一路上各种低阶魔族和妖兽出没,她灵脉中本就枯竭的灵力一下子挥霍一空,几乎像是抽干了一样,再挤不出一滴。
可她咬牙坚持着。不愿叫云羡清看扁了她。
而云羡清分明也知晓她的困境,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时常不知从哪掏出来些丹药和水,送到她嘴边,脚下便是她方才杀的妖兽或者魔族。
二人就这样一直走着,谁也没喊停。
直到,到了熟悉的地方。
长眠之地。
熟悉的佛龛,熟悉的杂草。
她从储物袋中再次拿出一颗佛珠,置于佛龛前。
云羡清突然道:“你可曾,在这里见过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