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文未末好像毫无包袱,随时都保持着隔岸观火的笃定,仿佛随时可以推倒重来。也只有这样的他,才可以如此轻易地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对自己几乎偏执的“用力过猛”指指点点吧。
在他那浑然天成的松弛面前,自己身上那股紧绷显得太较劲,甚至有些滑稽。
看着身边这个悬浮在现实之上的厂二代,姜岸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抬手,对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脑勺狠狠来一拳。
偏偏文未末这时回头,正好撞上她蓄势待发,眼里的攻击性都还没来得及收起。他有些困惑,姜岸只好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悻悻地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假装只是在欣赏风景。
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一个博主带着浩浩荡荡的团队,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他们在附近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停在了他们面前。领头的博主满脸歉意地开口:“不好意思啊,我们拍初春穿搭,整个素格就这株玉兰开了,能不能麻烦你们让个位置?”
两人只得起身,挪到路边的另一条长椅。可还没坐稳,又被不同博主以挡光、穿帮、收音受影响等各种理由客气地请走。偌大的素格,到处都是补光灯,人们走到哪里,就把片场进行到哪里。
两个无所事事的人,就像两块突兀的、流动的马赛克,走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
文未末终于忍不住皱眉:“为什么这么多博主都住在这里?”
网红的生活有着超越日常生活的特殊秩序。在这里,不用担心半夜直播被投诉,因为人均配备耳塞眼罩,习惯了彼此的神经衰弱。在这里,隐私似乎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去守护,毕竟人人都在线一套线下一套。在把“利她”属性做到极致的自媒体行业里,维持表面的和谐与界限,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在花园深处寻得一个僻静的角落,并肩坐下,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微凉的春风拂过,一片落叶轻落在姜岸肩头,窸窣有声。
静谧中,文未末突然开口:“你要不要签我?”
姜岸没有多加思考,闭着眼回答:“你不听话,不好带,不签。”
耳边传来文未末的轻笑声:“不要敷衍我,你才不喜欢听话的人。”
姜岸坦然地点点头:“是,太听话的确实没意思。”
“所以说,”文未末顿了一下,“你这个人,还挺难取悦的。喜欢安排剧本,强行制造冲突和看点,偏偏又不喜欢那些完全按照你剧本走的演员。”
姜岸静静地听着,心底那丝烦躁再次升腾。真是闲得没事干了,研究怎么取悦我做什么。这又是什么他擅长的心理游戏?
文未末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依然自顾自分析着:“你想要完全信任你的博主,对吧?但是小冉一次次地欺骗利用你,她并不信任你。项妮可呢,她带着岸可拿到印记的投资,这本是好事,但她为什么要把你踢出局?归根结底,她同样不信任你。”
姜岸睁眼,侧头看向文未末,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冰冷。
她险些沉溺在春日的暖意里。
闭着眼的文未末还陷在自己的叙事中,没察觉到姜岸已然抽离。
“岸可现在是印记投资的第一家MCN,内容方向和品牌商务上,应该都受到了不少限制吧?我看你们最近对杜月姣的商务那么紧张,难道……签了对赌协议,或者背着什么KPI?”
他没等到响应,睁开眼,撞上她那双毫无温度的眼。
“你还在查我。”姜岸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
文未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辜:“我只是对你感兴趣,真心想签给你。”
“不,”姜岸打断他,语速极快,“你想看我的笑话。”
文未末失笑,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姜岸却没有笑,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要穿透他那层玩世不恭的表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如你来告诉我吧?为什么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觉得,你好像特别期待看到我翻车呢?你是单纯的恶趣味,纯粹喜欢幸灾乐祸,还是因为——”
她刻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压迫感:“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一个批量生产网红、流水线制造文案的人,在这里扮演松弛感,标榜真性情。
可笑吗?
也许是他的出身给了他从容表演的资本,让他换了层更精致的伪装。但是表象之下呢?追逐流量,算计人心,游走规则边缘——大家有什么不一样?他那看似云淡风轻的欣赏,字字句句不都透着审视和不自觉的掌控欲吗?
文未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姜岸站起身,掸了掸肩头的落叶,不再看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项妮可并没有背叛我。理念不合,和平分手,拿钱退出,天经地义。
“你问我来素格做什么是吗?很简单,为了赢。没有平台,没有资本,我接下来什么都没有,但你看着吧,我依然可以赢。项妮可不会是我的奋斗目标,我会不断地往前走,直到超越曾经的自己。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她转过身,低头看着还坐在原地的文未末,语气里有些遗憾:“文未末,我没空陪你玩了,我们的交集到此为止吧,再见。”
姜岸走得干脆利落,步伐甚至带着几分轻快。
文未末望着她,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离开的背影。
就在她即将拐过花园小径,快要消失在绿植之后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哦,还有,”姜岸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你觉得我需要信任我的博主是吗?那你更没得谈了,因为我并、不、信、任、你。”
第16章 摇摇欲坠的假面
话虽说得决绝,切断了与文未末之间晦涩不明的牵扯。但当那阵快意恩仇的飒爽褪去,沉甸甸的现实便压了过来——姜岸还没有给宋合欢、阮满和阿仔一个象样的交代。
阮满和宋合欢还在城区玩得不亦乐乎,姜岸只能去无影灯找阿仔。沉默地推门进去,店里冷冷清清,阿仔正老神在在地给Vlog配音。从第三人视角看,真的很像在抽风。
被人盯久了也发毛。阿仔把计算机一推,抬眼看她,用眼神示意:“想怎样?”
姜岸无辜地眨眨眼:“阿仔哥,好久没理我了。”
阿仔一脸无语,低头继续剪辑:“你不是在休假吗?等找到新单子了再开工呗。”
姜岸很想问——真的只是这样吗?
算了,多说无益,她悻悻转身。
可才走了几步,一股不甘心又猛地攫住了她。她行事坦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姜岸干脆转身,大步走回去,“啪”地一声合上了阿仔的笔记本计算机,不顾他的错愕,直接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喂!姜岸!你要干啊!”阿仔一边被她拖着去锁门,一边发出绝望的哀嚎。
姜岸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语气不容置疑:“去城区,找她俩吃饭。有事当面说。”
可当四个人终于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预想中的开诚布公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大家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尴尬和疏离。
看姜岸不同寻常的郑重其事,又几次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宋合欢和阮满心中的小鼓敲得震天响。
抓她们回去工作?那倒还好。她们真正恐惧的,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可能性。
是——姜岸这次来,是要和她们正式告别,重回岸可那个更大的舞台了。
所以她们沉默着,都不敢说话。
姜岸正在翻看两人最近拍的营业物料,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她停在一张宋合欢在春日公园里笑得无忧无虑的照片上。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眉头紧锁、满脸写着惴惴不安的宋合欢,忍不住问:“你这是准备转型去印记做图文了?”
宋合欢听出她的质疑,嘴硬道:“我走美少女路线怎么了?多适合啊!我不就脸好看吗?看我直播的粉丝都是女生,我做穿搭博主,商务还能更对口。”
姜岸想了想自己和项妮可的创业经历,顿了顿,还是开口解释:“我也做过女装。这个赛道太卷了,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做直播积累了很多优势:反应力强,动态好看。只发美图营业,不是你的最优解。”
她忍了忍没说出口——宋合欢固然美丽,但美则美矣。只靠脸,未必能杀出一条路来。
宋合欢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本来就烦,这样一来更是忍不住炸毛。
“你什么意思?!”她提高了声音,气呼呼地拍桌,“我刚注册了印记,我告诉你,我单凭脸也能打出一片江山——”
她打开印记,要把近期的数据翻给姜岸看。但开屏刚弹出来,她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