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手儿握拳放在耳畔,眼睛还没睁开,却见那一双眸子生得极长,扇儿似的长睫盖在眸上,一张脸白里透粉。
也不似其他婴儿那般没有毛发,她的头发密得可以扎起两个小揪,眉毛亦是如黛笔所描那般。
蒙责不自知地吞咽了两口唾液,心欠欠地望向殷昭。
高敬抹了一把喜极的眼泪,挤开跃跃欲试的蒙责。
“陛下还没抱过呢!陛下,您快看看,咱们小公主长得,简直跟娘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蒙纪心想哪有那么玄乎,凑近了一看,果真如此!
兄妹两个分明是一母同胞,却各长各的。
哥哥完全就是殷昭的翻版,就跟殷昭亲自生的一般;妹妹则和南启嘉一模一样,看上去与殷昭没有半文钱关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个小孩因为早产,小脸皱皱巴巴的,尤其是小皇子,跟个小老头一样难看。
可殷昭将他们抱在怀里的样子,当真是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他看红了眼,目光定在他们脸上不曾转动,生怕一眨眼,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片刻后,他将孩子递给宫婢时,重重弯曲着腰背和双膝,动作轻得出奇,连呼吸都不敢放纵。
没有人见过虞皇昭如此卑微的姿势。
孩子重落入旁人手中,外殿的一群男人立即围了上去。
蒙责想抱,却又不敢,便让宫婢抱着,他再伸手环住他们,等同于他自己也抱过了。
高敬和穆子卿已开始分了。
高敬道:“我伺候陛下这么些年,着实是……也该换换了,所以,小公主就给我罢!”
穆子卿却不依:“那我还伺候娘娘这么些年,早习惯了,怎的不把小公主给我,您要小皇子呢?”
“唉你这……子卿,你这猥琐的年轻人!”
殷昭看着庭中这一片安宁祥和,扶着墙,跌跌撞撞步入了内寝。
寝殿里还弥散着血腥气息,南启嘉还没有醒来。
这一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殷昭根本不敢回想太多,尽管知道过往种种,不是逃避了就能当作它没发生过。
可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竟会对最爱的女人做出那样的事来。
只差那么一点,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的手在他手心显得很小,眸子里的泪滴,划过他的鼻翼,又滑落到了她手背上去。
他说:“姣姣,我错了。”
凌太医请旨进来替南启嘉诊脉,说道:“陛下,让娘娘安心休息吧!她现在很虚弱,须得好生调理。”
殷昭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要在这里等她醒来。”
他曾那样渴望能与她有个孩子,可就在刚才,他宁愿她肚子里,从来没有过那两个小东西。
失去南启嘉的恐惧,他再不愿意承受了。
祈元二十年,虞皇昭一统中原。
次年,皇后生皇太子殷澈,皇长女殷沅,帝心甚悦,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殷澈,殷沅。
为了给他们取名字,太傅把自己关在鸿文馆中长达半月,翻遍史书典籍,每想出一个心仪的名字,便写了拿去钦天监,结合皇子公主的生辰八字详细测算。
一干人等头都熬秃了,终于得出这两个十全十美的名字。
殷昭独自在偏殿书案边坐着,神色缥缈,不知想到了什么。
偶尔他会不经意间抿唇轻笑,那笑容干净纯粹,满含慈爱。
蒙纪来到此处时,便看他这样笑着。
他知道,陛下一定是想到了他那刚来到人世的一双儿女。
“恭贺陛下,喜得麟儿!”
道贺的话他每次来正宫都会说上一遍,陛下百听不厌。
殷昭回过t神,对蒙纪笑了笑。
“你来了。等过几天,我会给他们办一个满月宴,到时候你帮我好好看看,他们是像娘娘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蒙纪想也不想,便答:“自然是像皇后娘娘多一些,才比较好。”
殷昭翻了个白眼,并未责怪。
他自己也希望孩子能像南启嘉多一点。
尤其是他的女儿,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时常思绪恍惚,仿佛抱的是小时候的南启嘉。
一个缩小的南启嘉,教他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爱她都不嫌多。
她的宝贝姑娘,怎么这么会长啊!
殷昭把思绪从承元殿强拉回来,问蒙纪:“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蒙恬说:“自肃国那一战之后,南尚父子就再没有与外人有过联系,时间久了,线索更是渺茫,现在要找他们,犹如大海捞针。”
殷昭颇感失望:“自生了孩子,她像变了个人,我以为她见了父兄,就会高兴些。”
蒙纪安慰他:“现在孩子也有了,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嗯,但愿如此。”
其实殷昭至今没能和南启嘉说上一个字。
生下孩子的南启嘉,再也没有强撑下去的理由,已然彻底崩溃掉。
她醒来后,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宛如一个木头人,整日整夜坐在窗台上发呆。
殷昭怕她吹了风,会落下月子病,便将她抱下来。
但她一见到殷昭,整个人就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根本停不住。
最严重的一次,她哭得昏死过去。
殷昭再也不敢接近她,只能远远看着。
太后已经病重,更难掩将死之人的慈悲,她让杏箬带着两个孩子去看她,心想母亲都爱惜自己的儿女,等她见了自己的孩子,兴许会好些。
然这一切反而使她情绪波动更大。
她把自己锁在寝殿里,抱头痛哭。
太医束手无策,直摇头道:“这是心病,无药可治。”
殷昭一遍又一遍同她解释,她生产那日,他是随蒙纪出城了,并未见过那前靳公主。
杨漪为了此事已与前靳太子和离,他已将那两兄妹逐出雍都。
可南启嘉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目光淡漠疏离,就跟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待她认出他来,又将自己蜷缩在床榻一角,低埋着头,浑身发抖。
高敬看见陛下从娘娘寝殿里出来,紧跟其后,问道:“陛下,咱们回正宫吗?”
“去天牢。”
第110章
当那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高大身形伫立在牢门边,慕容长定知道,已经到了该有一个了结的时刻。
殷昭甚至不愿和她再多说半个字。
皇子皇女降生,大赦天下,原本他是想多折磨她一年,明年再处死的,可每当看到南启嘉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便觉片刻不能容忍,只恨自己从前太听南启嘉的话,给了这毒妇几分颜面,没能尽早将她逐出雍都。
如今,悔之晚矣。
狱卒开了牢门,高敬端进去一杯鸩酒,冷声道:“永安公主是想体面些,自己走,还是让臣送您走?”
而赐她这杯毒酒的人,默无声息站在门外,透过天窗的那一线光亮,直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结果这二十年的痴恋,终于等来了一个结局。
慕容长定饮过毒酒,只觉无比轻松。
这一生所有重要的画面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到母后和皇弟在对她笑。
她看到那个在丹枫树下茕茕孑立的玄衣少年。
她看到她嫁进雍都城那一日,铺天盖地的赤红锦缎,她透过羽扇,窥见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那时的她以为,此生,圆满了。
殷昭见她喝下毒酒,纠缠了他多年的累赘终于卸下,解脱似的松了口气。
转过身去,他淡声道:“祝你好走。”
这是青颜最后一次拥抱她的公主。
她说:“我们殿下样样都好,可一开始,就错了。”
从慕容长定对肃太后说:“女儿心悦虞皇昭,求母后成全。”
从那一刻起,她这一生,就都错了。
天还未全亮,穆子卿听见巷道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急忙出去招呼。
自一年前从郸城回到雍都以来,南启嘉本就睡得浅,这些脚步声忙碌、沉重,恐会惊扰了她。
穆子卿披上风衣出门,看到的是一列又一列的宫婢,她们端着放了丧服的托盘打承元殿前走过。
聪明如他,即刻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慕容公主啊,”穆子卿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我家娘娘待你仁至义尽,今日你终得自由,愿你魂归故里,莫要再纠缠于我家娘娘和小殿下了。”
他还在心里暗暗地说,如果实在心有不甘,就去找陛下吧,陛下阳气重,经得。
殷昭很满意他的孩儿出生在春季,此时百花齐放,整个皇宫里都是芳菲漫天。
他抱着殷沅,想起一些南启嘉小时候的事。
比如说,就是这样的漫天花雨中,她扑蝶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
承元殿的花更是开得极好,一簇簇压在枝头上,枝丫都快被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