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她的心更是寒凉不堪。
她曾说过,待生下孩子,就与殷昭和离。
然而看到那两张粉嘟嘟的小脸,她又贪恋地想,再等几天,再多看几眼。
此间,她也向殷昭提过两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糊弄过去,她便也顺水推舟,得过且过。
如今,她终于可以离开雍都,用她夫君的性命,来换取自由。
可这到底是自由,还是更沉重的枷锁?
她掏出袖中锦帕,轻掩朱唇。
“子卿,”她仰面,拭去一行清泪,“我们去正宫。见陛下。”
此时已是亥时,正宫仍旧是灯火如昼。
殿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往里瞧,古拙质朴的书案边,是她那和离未果的夫君,怀抱着她孱弱可爱的女儿,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批阅案上的奏章。
夜风吹进来,书案上的烛光摇摇晃晃,案边的人感受到丝丝凉意,捂紧了怀中的襁褓,欲张口唤人把门关严实,又唯恐惊醒了他的女儿,便要亲自起身去关。
他甫一抬眸,正迎上南启嘉缓步向他走来。
他微微一怔,扬起一侧剑眉,压低了声音:“姣姣?”
南启嘉坐定在他身旁,向他怀中靠近,摸了摸女儿粉嫩的小脸,亦低声问他:“睡着了?怎么不把她给乳娘啊?”
殷昭蹑手蹑脚地起身,把熟睡的孩子轻轻交给穆子卿:“给乳娘,轻着些,她睡不踏实,别吓着她。”
穆子卿屏住呼吸,连话都不敢回,点了点头,便抱着公主去找乳母了。
太医说过,南启嘉产子伤了精元,须好生调养。
所以这两个孩儿自出生以后,都是放在正宫,由殷昭亲自养着。
男孩儿还好,身强体壮,每日吃吃睡睡,无甚费心之处,这女孩儿却让他愁白了头,瘦得跟只猫儿似的,晚上就没睡过整觉。
凌互说,只要熬过了半岁,便好养得多。
言外之意,很难养到半岁。
殷昭不敢把凌互的话转述给南启嘉,自己硬扛着,扛不住的时候就守在殷沅的摇篮边上偷偷掉眼泪,见人来了,又把泪擦干。
南启嘉自己也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这般静静端详过眼前之人。
他正值壮年,风华正茂,姿容尚佳,唯那半白的头发与这张英伟的脸庞不甚和谐。
她的大师兄,怎的忽就沧桑成这般了啊?
南启嘉问道:“澈儿呢?”
殷昭微笑着答她:“那臭小子,吃饱就睡,雷打不醒,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南启嘉瞄了眼案上的奏章:“还忙吗?”
“不、不忙,就是哄孩子时顺便看两眼。”殷昭赶紧将折子合上,胡乱收拾一番。
“怎么还不睡啊?”
南启嘉说:“睡不着。过来看看。”
“哦。”殷昭知趣地颔首,牵起她的手,“那我们去看澈儿吧,那小子睡得香,叫不醒……沅沅,等她醒了再看,她睡得浅。”
南启嘉坐在原处,并未随他起身。
她说:“我是来看你的。”
殷昭顿觉心跳骤停,眉心微蹙:“我?”
南启嘉摸出一叠锦帕,缓缓打开,呈出一枚褐色药丸递至他唇下:“你把这个吃了。”
殷昭无甚表情,问也不问,含住她夹在两指间的药丸,立时吞咽入喉。
南启嘉杏眼圆睁:“你问都不问就吃,不怕我给你下毒?”
殷昭兀自倒了杯水,将喉间的药丸彻底吞送入腹。
他痴痴地凝视她的双眸:“只要是你给的,哪怕是毒,我亦甘之如饴。”
“唉,t你真是……”南启嘉不知该如何说他。
殷昭笑问:“真是毒吗?若是的话,容我先写一份遗诏,我身故以后,让蒙纪和斯百年辅佐澈儿,还有这个,你帮我读给他们听。”
他从案角拿起一卷加盖了国玺印章的圣旨,南启嘉展开来看,是一条新的虞律。
凡虞国女子,皆不可外嫁;皇室子弟,若非两心相悦,亦不得和亲。
南启嘉苦笑道:“太明显了。人家会议论你,说你自己有了女儿,就舍不得她和亲,甚至不惜修改律法。”
“让他们说!”殷昭收好那圣旨,“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莫说修改律法,让我为她死我都愿意!”
南启嘉极少见他这副浑不吝的样子,被他气得发笑。
笑着笑着就哭了。
自她一踏进此处,殷昭便觉出哪哪儿都不对,他着急忙慌地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是担心沅沅吗?到底怎么了?”
南启嘉哭得说不了话。
他们的一辈子啊!
磕磕碰碰,吵吵闹闹。
说好的至死方休,眨眼间就到头了。
原来一辈子,这么短啊。
南启嘉踮起脚尖,环住殷昭的后颈,濡湿的泪水浸在他下巴上,又划过他喉结上那颗赤红的朱砂痣,在领襟处溅成泪花。
她终于可以抛下一切,用力亲吻他。
炽热的气息在他们之间萦绕痴缠,她啜泣,他轻喘。
须臾,殷昭微微后仰,躲开了她热烈的吻。
他捧起她的脸,殷切地问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今日太过反常,一定有事瞒他。
南启嘉不理,搂住他的肩胛,又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间,两人已滚到了榻上。
此时,殷昭已不可自控了,他扯下二人的衣衫,压着喘息再次问她:“所以,是最后一次吗?你还是想与我和离,对不对?”
南启嘉一手环着他的肩,一手抹眼泪,她摇头道:“不,不是……大师兄,我爱你……”
那些沉重的回忆,统统都忘却罢!
这一刻,她只想再最后爱他一次。
殷昭紧闭双眸。
他认了。
即便她刚才喂他的那颗,真是毒药,他也认了。
南启嘉双眸里泪光荡漾,看着殷昭屈膝跪在她两侧,指尖抚摸着他眉骨上那道越来越淡的抓痕,痛到了极致。
“姣姣,”殷昭尚存最后一丝理智,在她耳畔轻问,“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只又吻上了他喉间的朱砂痣。
她呜咽着,在他的喘息声中寻找到自己破碎的声音。
“昭哥哥……我……我好爱你啊……”
他的回应更加强烈,恨不得把自己碾碎了融入她的骨血。
全都忘了罢。
他只是她的昭哥哥。
他们要相爱一生,至死方休。
第113章
寻常总是殷昭早起上朝,由着南启嘉懒睡。
今日反过来了,殷昭忽地睁开眼,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发觉空空如也,不禁懊恼地想,果然是一场梦。
他拾起榻下的里衣,起身穿靴,边走边穿,待行至外寝,忽而顿住了步伐。
妆台边,是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正对着铜镜,往脖颈上扑叠脂粉,试图掩盖昨晚的战绩。
他揉了揉脸,原来不是梦啊。
他轻步走到她身后,战战兢兢地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侧颈处,深深吸了口气,真实的触感,熟悉的香气。
南启嘉推开他:“上朝快迟到啦。”
殷昭赖在她肩头上不肯起来:“不管。让他们等!”
“你要做昏君吗?”她说了他这么一嘴,便唤了人进来。
殷昭稀里糊涂地任由内官为他穿戴梳洗,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妆台处。
待规整完毕,他腆着脸央求道:“要不今天不去上朝了?”
他莫名其妙心慌的厉害,只想陪在她身边,叫她分毫离不开自己的视线。
南启嘉放下脂粉盒,起身走到他身旁,替他系牢颌下的冕绳,温声道:“别让朝臣等太久。”
殷昭拗不过,轻吻了她的前额,叮嘱道:“那你等我回来!”
南启嘉笑着说:“我就不等你了。今天杨漪和幸月会来承元殿……明天吧,明天太阳一出来,你就来找我,好不好?”
殷昭被她骗孩子似的语气哄得心花怒放,最后长久地抱了抱她,迈步朝殿门外走去。
“大师兄。”
他闻声回眸,见那被晨曦晕照的门框里,立着一轮弱骨纤形的身姿。
柔和的日光笼在她脸上,似真似幻,美得极不真实。
她说:“若是我父亲犯下大错,希望你能看在师门和夫妻的份儿上,宽宥于他。好好待澈儿和沅沅……还有,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殷昭蓦然有些恍惚。
可他说过,凡她所求,皆会应允,不问缘由。
他朝她点了点头,道:“好。明早我去找你!”
殷昭笑容满面地大步迈向前方。
他的身后,是他毕生忠爱的妻子。
今生今世,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可是他又岂能看见,在他走远以后,那身后之人,凝睇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含泪笑着挥了挥手。
“永别了,昭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