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尚披上氅衣，对南夫人说：“我马上进宫一趟，晚膳不必等我！”
语罢片刻也不多留，说走就走。
“阿娘。”南启嘉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不知这些传言是怎么来的。
南夫人抱了抱她，安慰道：“我儿别怕，有爹娘呢。”
第17章
南尚还未走出南家大门，便迎面撞上了宣旨内官的轿子。
南家一门老小含家仆在内百余口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敬听圣上旨意。
宣读圣旨的内官乃是太后宫中主事的太监。
他年事已高，慢悠悠打开卷轴，一字一句朗读：“皇上有旨：朕之皇长兄，献王慕容悉，人品贵重，文武卓然，已至行冠之龄；今有大将军南尚之女南启嘉小姐，素善通达，秀外慧中，已过及笄之年，朕钦赐其为献王侧妃，择日完婚，钦此。”
院内众人齐齐诧异。
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是要南启嘉、一品大将军唯一的嫡女，去给废太子献王做妾？
宣旨太监合上圣旨，不紧不慢地说：“南将军，愣着做什么？快接旨叩谢圣恩吧。”
南尚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戎马一生，为肃国三代皇室舍生忘死，从未曾有过，何以落得如此下场，竟要让他的嫡女为人妾室。
“公公！臣……臣……”南尚语气沉痛，“恕臣不能接此圣旨！”
这位内官虽得盛宠，却是宫里难得的明白人，早年又受过南氏家族恩惠，便挥手示意身后众人退出前院。
他缓步至南尚面前，将圣旨递过去：“南将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皇上的旨意，万万没有不遵的道理。
“只是容奴婢提醒南将军几句不中听的话，将军心系肃国，天地可鉴，只是有些人，将军实在不该过分亲近，太后娘娘就是看您与他亲近过头了，索性就让你们二位亲上加亲，这也算提点提点南将军。”
南尚听闻，面色讪讪。
南恕跪伏在地，手指紧抠地面，抓出丝丝血痕。
老太监就留下这么几句话，将圣旨硬塞给南尚，径自离去。
南启嘉跌坐下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早就说过，叫你离那慕容悉远一点！”南恕愤然起立，抢过南尚手中的圣旨，狠狠摔在地上。
“你的儿女姻缘，怎么可能与国家大事分得开？！你明知那妖妇小气愚昧，偏要以慕容悉为正统，还让旁人知道了去，现在好了，那妖妇就给你一个下马威，把你女儿送给你尊崇的正统嫡长子做妾，摆明就是要恶心你！”
南恕这辈子还没敢这样顶撞过南尚，这次完全是被肃太后给逼疯了。
父子两个早察觉献王有意与南家结姻亲关系，特意飞书给李严，要他回京向南家提亲，不料被有心之人传出南李两家要合力谋反的谣言。
太后忌惮李家掌兵在外，断然不能让南启嘉嫁给李严，又不能让南启嘉成为献王的正头王妃，将来若是让她生下献王嫡子，南尚必拼尽全力为自己的外孙谋个好前程，大肃江山必定易主。
于是就让南启嘉嫁作献王侧妃。
你南尚不是尊崇长幼嫡庶礼法正统吗？那就看看你自己的女儿为人妾室，生下庶子，你又将为你的亲外孙作何打算！
南尚被儿子痛骂一通，出乎意料地不敢还嘴，默然听着。
他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未能解出：即便是让南启嘉给慕容悉做侧妃，到底也是实打实地将两家捆绑在了一起，还会彻底得罪南家，寒了肃国忠臣良将的心，于太后和小肃皇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仅仅是为了恶心南家、敲打南尚，就要铤而走险出此损招？实乃过于滑稽。
整个南家因这道从天而降的赐婚圣旨乱作了一团，南启嘉还没想通其中因果，即见南夫人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
南尚也腾不出心思管晕倒的夫人，捡起地上的圣旨对南恕说：“走，我们进宫面圣！”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父子俩人走时还是晴空万里，不过瞬息间，天色忽变，大雨倾盆。
南府管家说：“这老天爷都心疼我们家姑娘，很少见四月天下这么大雨。”
南启嘉来不及心疼自己，接了幸月递来的药碗，亲尝了喂给床榻上的南夫人。
“姣姣，你不要怕，你爹和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南夫人看着窗外的雨，担心起进宫的丈夫和儿子。
南启嘉强颜欢笑，道：“阿娘，我不怕，你也不要急，天大的事，等父亲和哥哥回来再说。”
母女两个相互安慰着，心里都没底，当今太后的品行眼界，大家心里都有数，要她体恤臣工，还不如奢求老天开眼，降下一个天雷将她劈死。
南夫人知此事难以转圜，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南启嘉和幸月。
“姣姣，你去找阿昭吧！”南夫人眼神坚定，“阿昭是个好孩子，他说会护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你去找他……幸月，快收拾东西，你和姑娘这就动身去虞国！”
幸月反应奇快，上午还在气愤殷昭砸银子买南启嘉的行迹，遇到此事，马上辨清孰轻孰重，二话不说，回南启嘉屋里打包行李了。
南启嘉却坐在南夫人床沿边上，纤毫不动。
“阿娘，我不能去虞国。”南启嘉说，“就算是遇明君贤后，抗旨不遵也是重罪，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何况我们这位太后还是非不分，外头又传开了说我们和李家有心谋反，太后疑心深重，此举也有存心试探我们家是否忠心为君之意，女儿不能因一己私利，害了南家满门。”
南夫人沉默良久，泪落连珠：“谁要你想这么多的？你去找阿昭，让他给肃国下和亲文书，有了文书，我们就不算抗旨，太后总不能为了羞辱我家，连肃虞两国的邦交都不顾了。”
常理是如此，可肃国这位太后总不按常理出牌。
只要她能出口心中恶气，管你满门忠烈还是和亲联姻，统统都可以不在乎，否则肃国也不论落到如今这般生灵涂炭、民怨深重的境地。
南启嘉说：“阿娘，圣旨已下，父亲抗旨不从，和我去了虞国再请大师兄下和亲文书先斩后奏，又有何区别？
“总归是惹她不快了，早晚也得找个别的法子收拾南家。
“现在还好，她只是下旨赐婚提点我们，还没追究街上那些流言，父亲和李叔父不拘小节，往来甚密，单就互通的书信就有好几大箱子，这些都能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
眼看着自己天真无邪的女儿头头是道地分析起南家和李家当下的困境，南夫人心疼得不能自已，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阿娘，我也不想去虞国。”南启嘉道，“我自小与大师兄亲近，却远没有到要抛下一切追他而去的地步，我家在郸城，父母兄弟尚在，怎么能丢下你们，一个人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相比起背井离乡抛弃父母，我反而觉得嫁给慕容悉做侧室也不过如此，至少我还能时时见到阿娘。”
“你……”南夫人又惊又痛，“你可是阿娘最宝贝的小女儿，谁要你想这么多？”
她知南启嘉到底是南家的种，一旦决定的事绝不改变，不再多言，佯装要休息，待南启嘉回去自己房里，立即翻身而起，换上庄重华贵的命妇宫装，要进宫参见太后。
南启嘉和幸月相对而坐，想了一整夜。
桌上的蜡烛几次爆出火星，幸月将烛芯剪了一次又一次，硬生生挨到天明，二人依旧思绪全无。
一个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要是殷昭在就好了。
从小到大，不管她遇到任何难事，只要去找大师兄，最后一定有办法解决。
然而她舍不下身后的南家，舍不得抚育疼爱她的父母兄弟。
烛已燃尽，幸月纳罕道：“今日怎么了？寻常这个点t，张妈都来叫我们用早膳了，今早为何这样安静？”
南启嘉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啊！！！夫人啊！！！”
无比凄惶的一声惨叫打破了南府沉淀了一整夜的宁静。
随后，府中哭声四起，惊叫连连。
南启嘉和幸月飞奔到前院，一气呵成，连口气都没来得及换。
待看到院中那一幕，南启嘉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寒意涌上四肢百骸，她几欲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南启嘉靠着同样大惊失色的幸月，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淌出。
她站不起来，便手足并用，泪眼模糊地爬行。
幸月跪行着搀扶她，二人艰难地爬到了南氏父子身边。
南尚和南恕面色惨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尖滚滚下落。
南恕看到南启嘉，最后的防线瞬间坍塌，他泪流满面，道：“妹妹，我们没有母亲了！”
他爬跪到南启嘉身边去，抱住惊悲失语的妹妹，失声痛哭：“我们没有娘了！”
南尚则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